掌医司典籍阁的铜锁“咔嗒”落地时,沈知微的指尖还残留着《守脉遗训》封皮的触感——那些被周嬷嬷反复摩挲出包浆的纹路,此刻像根细针,扎得她掌心发疼。
“都来。”她转身时,雪粒正顺着飞檐砸在青瓦上,二十七个学徒已在阶下站成两列。
最前头的小桃攥着药杵,指节发白,眼底还凝着昨夜守灵时的血丝——她们刚替周嬷嬷收完慈济女馆的骸骨。
沈知微将那本裹着灰絮的典籍放在铜盆里。
火折子擦燃的瞬间,有学徒倒抽冷气:“司主!
这是周首座......“
“周嬷嬷用它记血案,用铜丝网囚哭嚎,用活人试针术。”沈知微声音像浸了冰碴,“可它封皮里层,还夹着辛未年七月初三的接生记录——八个产妇,八个未足月的胎,八个被烧得只剩骨片的名字。”
火焰舔过泛黄的纸页,“守脉”二字先蜷了边。
小桃突然跪了下去,额头抵着青石板:“我阿姐就是那年难产的......嬷嬷总说‘血债要血记’,可我每次翻这书,手都在抖。”
“抖就对了。”沈知微弯腰拾起铜盆边的骨片——八块打磨平整的牛骨,每块都刻着歪扭的名字,“她们不该被记成血案,该被记成母亲。”她将骨片轻轻按进新立的汉白玉碑座,“从今天起,这里叫‘无名碑’,碑文只有一句:辛未年七月初三,八女为生而死。”
北风卷着火星子窜上屋檐,学徒们的抽噎声混在雪粒里。
沈知微扯下腰间的听诊器,铜管在火光里泛着暖黄:“我宣布三条‘难产急救令’:一,凡遇血崩、横位、胎死不下,可破例剖腹;二,医者拒救,以谋杀论;三,产妇可自择产式,旁人不得胁迫。”
“司主!”最末排的学徒阿珠突然喊出声,“前儿张夫人找稳婆,说‘剖了肚子的女人进不得祠堂’......”
“那就拆了祠堂。”沈知微的声音像敲在碑上的石锤,“医术不该给规矩让路,活人不该给死人磕头。”
铜盆里的火渐弱时,西厢房传来“当啷”一声。
欧冶娘抱着改装的听诊器冲出来,发间沾着铜屑:“沈司主!
声膜残留的频率和铜管共振了!“她举起器械,铜管内壁的第九条纹路在雪光里泛着银:”我加了蜂鸣簧片,要是遇到振针那种神经紊乱的振频,铜管会发烫,还会......“
话音未落,后排学徒春杏突然捂住耳朵。
沈知微的听诊器“嗡”地震动,铜管烫得她缩手——春杏的瞳孔正不自然地收缩,脖颈血管突突直跳。
“春杏,过来。”沈知微的声音稳得像量尺,“伸手。”
春杏的手刚伸到她面前,沈知微便捏住她腕脉:“乌银颗粒。”她转向欧冶娘,“你猜对了,振针余毒会残留在体内,引发神经震颤。”又对春杏道:“别怕,我给你配解乌银的药,喝七日就能清干净。”
春杏“哇”地哭出声:“我、我上个月替二皇子侧妃诊脉,有个灰衣人塞给我......”
“先治伤。”沈知微将春杏交给小桃,“其他学徒都来测,一个不落。”她转头对欧冶娘笑,“你这铜耳朵,成了救命符。”
未时三刻,小满的马车裹着风雪冲进掌医司。
她掀帘时,斗篷上的冰碴“哗啦”掉了一地:“司主!
南宫偏殿墙里有振针仿品!“她掏出改装的听诊器,铜管还带着寒气,”我按您说的扫墙,扫到西配殿第三块砖时,铜管烫得能煎蛋。“
“诱他们转移。”沈知微指尖敲着案几,“放风说掌医司要严查医疗器械,限三日内交旧换新。”
“明白。”小满将斗篷甩给随从,“我这就去工部秘坊附近晃,故意说漏嘴。”
亥时,鹰奴的暗号在院外响起。
他掀开门帘时,靴底沾着半块带血的青釉瓷片:“截住了。”他将一本账册拍在案上,“运货的老太监招了,主子是三皇子的幕僚周延,和匠作监李掌事合谋,要造三百支振针。”
沈知微翻账册的手顿住——最后一页画着歪扭的针型图,旁边批注“针控死士,可替死”。
“杀了周延。”谢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裹着玄色大氅,发间还沾着雪,“三皇子的人,留不得。”
“杀了他,还会有下一个周延。”沈知微合上账册,“我要他们活着,活着看剖腹产救回的母子,活着听产妇的哭声变成笑声。”她抬眼望谢玄,“把涉案的宗室、匠作监的人,全贬去新生女医堂当杂役。
扫产房的地,擦婴儿的澡盆,听接生婆教’保大还是保小‘要先问产妇。“
谢玄盯着她看了半响,忽然笑了,眼尾的红痣像落了团火:“你比我狠。
我要他们死,你要他们生不如死。“
“这才是医道。”沈知微将母亲的玉牌塞进衣襟,“医道不是杀人的刀,是救人的路。”
子时雪更大了。
沈知微将新制的听诊器挂在腰间,刀鞘碰着马镫发出轻响。
谢玄递来一张舆图,边角还留着墨渍:“北狄边境有个牧女,怀胎十月不敢生,巫医说‘剖腹者魂不得归’。”
“正好。”沈知微翻身上马,风雪灌进领口,她却觉得浑身发烫,“我这铜耳朵,能替产妇说话。”
马蹄踏碎雪幕时,掌医司的飞檐渐远。
她回头望了眼无名碑,月光下那八块骨片泛着暖白,像八双母亲的手,托着新生的希望。
风雪未歇,掌医司偏殿烛火通明。
暖阁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周嬷嬷靠在锦被上,浑浊的眼盯着窗外的雪。
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空了的书案——那里曾摆着《守脉遗训》,如今只余一摊未干的水痕,像某种旧时代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