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揽舟抓起一坛，撕开封泥。
他环视着校场上最后这些不愿离去的弟兄。
“我卫揽舟，平生不善饮酒。”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但今天。”
“不醉不归！”
短暂的寂静后，整个校场彻底炸开了锅。
“喝！”
“不醉不归！”
压抑了一整天的悲怆和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冲天的豪情。
夜，深了。
卫国公府，书房的灯还亮着。
赵栖凰放下手中的书卷，眉尖轻轻蹙起。
都这个时辰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
她的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发紧。
“小红。”
“夫人。”
“派个人，去军营那边看看。”
“是。”
半个时辰后，派去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夫人打听到了。”
小厮喘着粗气，脸上神情古怪。
“相爷他在军营里，和黑煞军的将士们……喝上了。”
“说什么也不回来，说是今夜要在军营里过。”
赵栖凰站起身。
“备马。”
“夫人？”小红一惊，“这么晚了……”
“我去看看。”
城外，黑煞军大营。
马蹄踏在寂静的土路上，由远及近。
赵栖凰勒住缰绳，远远的，便看到那冲天的火光。
还有震天的喧闹声，夹杂着粗犷的歌谣，传出老远。
她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随从，独自一人朝那片光亮走去。
篝火烧得正旺，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一大群铁血汉子，此刻喝得七倒八歪，有的在放声大笑，有的抱着兄弟嚎啕大哭。
卫揽舟就在人群中央，衣襟敞着，手里还端着酒碗，任由一个个士兵上来，通红着眼眶，与他碰碗。
他来者不拒，一碗接着一碗。
赵栖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缓缓走向那片灼热的篝火。
“夫、夫人？”
离得最近的几个副将先发现了她，酒意顿时醒了三分，连忙站起来。
“卫相夫人您怎么来了？”
他们的招呼声，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投了过来。
酒气混着烤肉的焦香，冲天而起。
赵栖凰脸上却始终挂着浅浅的，亲切的笑容。
“大家继续，不必管我。”
这时，一个平日里就不善饮酒，此刻还算清醒的陈副将快步走了过来。
他脸上满是歉意，有些局促地看着赵栖凰。
“夫人，您别见怪。”
“这帮大老粗，一见到酒就挪不动道了，非拖着主上不让他走。”
“您在府里等急了吧？我这就让他们散了，您把主上带回去。”
他以为，这位卫相夫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毕竟，哪个当家主母，能容忍自家夫君三更半夜不归家，在外头喝得酩酊大醉。
赵栖凰却只是浅浅一笑，朝他身后招了招手。
“不。”
她的声音温婉，“我是来给你们送些下酒菜的。”
话音刚落。
府里的下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托盘，稳稳地走了上来。
红布掀开，是一只烤得焦黄流油的烤全羊。
孜然和香料的霸道气息，盖过了酒气，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子里。
“嚯——！”
人群再次沸腾了，这次，是纯粹的惊喜和激动。
九月的金秋，夜风已带上刺骨的寒凉。
可此时此刻，篝火旁，人群中，却是一片暖洋洋的。
暖意从胃里，一直烧到心里。
赵栖凰缓步上前，在众人敬畏又感激的目光中，脱下了身上那件绣着繁复花纹的披风。
她走到卫揽舟身边。
一把扶住了他微微摇晃的身子。
酒气混着炭火的暖风，扑面而来。
卫揽舟的身体很烫，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赵栖凰的肩上。
他眯着醉眼，看了她半晌。
终于认出了她是谁。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抹傻呵呵的笑。
“郡主……”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依赖。
这一声“郡主”，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周围所有还清醒着的将士心头。
完了。
主上喝糊涂了。
连对夫人的称呼都叫错了。
离得最近的几个副将，酒意“唰”地一下全醒了。
他们是亲眼见识过自家杀伐果断的主上，在夫人面前是如何“言听计从”的。
这下可好，人被他们灌成这样，还当众失态。
陈副将为首，几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躬身道歉。
“不好意思相夫人。”
“是我们今天太放纵了，非拉着主上不放。”
“给相爷喝多了，您千万别生气！”
他们一个个垂着头，像是等待审判。
篝火跳跃，将赵栖凰的脸映得明明暗暗。
她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卫揽舟的后背，动作温柔至极。
“无妨。”
她的声音清清浅浅，安抚众人。
“他一年到头，也难得这样醉上一回。”
“喝多一次两次，不碍事。”
将士们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抬头。
只听赵栖凰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不输于大家闺秀的洒脱。
“况且，今天这个日子不一般。”
“我知道，黑煞军的弟兄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暂时分别了。”
她环视了一圈这群眼眶通红的铁血汉子。
“这场酒，理应要喝。”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卫揽舟依旧紧紧攥着的酒坛上。
“我这个做嫂子、做弟妹的，陪你们一起喝。”
这个称呼，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士兵的心坎上。
不是高高在上的卫相夫人。
而是与他们称兄道弟的主上的妻，是他们的嫂子或弟妹。
没等众人从这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赵栖凰动了。
她伸出手，不带一丝犹豫，从卫揽舟那醉得松垮的手中，拿过了那剩下半坛的烈酒。
她单手托起酒坛，坛口对准了自己。
仰头。
清冽的酒液，如同一道银线，尽数灌入她的口中。
没有丝毫的停顿与迟疑。
有几滴酒，顺着她白皙的嘴角滑落，淌过优美的脖颈，没入精致的衣襟。
在场的汉子们，全都看傻了。
他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
这个比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军人还要豪迈的女子。
“咚。”
空酒坛被她随手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栖凰抬手，用袖口随意地抹了抹唇边的酒渍。
她白皙的脸颊上，迅速飞上两抹动人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