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山端坐高台一侧，目光投向那片寂静的林子。他身后，一名亲兵点燃了一根粗大的线香，青烟笔直地升起。林子里，早已由林自强亲自带着第一营最机警的老兵，布下了足足十五处明暗哨卡。这些老兵都是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狐狸，经验丰富，此刻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时间在香火的燃烧中一点点流逝。校场上，演武的呼喝声似乎都小了些，无数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片看似平静的林子。
一炷香堪堪烧过一半。突然！
“啊呀！”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从林子东侧边缘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后响起。只见一个藏匿得极好的暗哨老兵狼狈地跳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摸着后颈——那里，一点刺目的猩红印记格外清晰。代表要害被“割喉”的印泥，正是洪石头的标记。老兵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他根本没看清袭击者从何而来。
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噗！”“哎哟！”“在这边！”的惊呼和闷响此起彼伏，在林子的各个角落炸开。
西面一株半枯的老榆树上，藏身树杈的哨兵只觉得腰间被什么东西极快地点了一下，低头一看，腰带上赫然一个鲜红的指印。他骇然四顾，只瞥见下方枯草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人影全无。
南面一条看似不起眼的干涸浅沟里，两个伏地伪装的老兵正凝神观察前方。其中一个猛地觉得脚踝一紧，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拖得滑向沟内更深处的阴影。他刚想挣扎呼救，一只沾着红泥的手掌已快如闪电地在他咽喉处一抹而过，留下冰冷的印记。另一个老兵惊觉回头，只看到同伴被拖入黑暗的瞬间，以及沟沿枯草上一闪即逝的灰影。
点香亲兵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一次次响起：
“东三哨，破！”
“西树哨，破！”
“南沟双哨…全破！”
……
每报出一个点，校场上的喧嚣便低一分，寂静便深一层。所有人都被这无声的猎杀震慑住了。那些被“击毙”的老兵垂头丧气地走出林子，脸上除了失败的沮丧，更多的是心有余悸的骇然。洪石头的手段，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当线香终于燃烧殆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开时，负责点数的亲兵声音已经变了调：“禀堡主！十五处哨卡…全部…全部被洪都尉拔除！用时…一炷香刚尽！”
“嘶——”
巨大的抽气声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校场。一炷香！十五处由百战老兵守卫的明暗哨！这洪石头，还是人吗？简直成了精的林间鬼魅！
就在这时，洪石头的身影才慢悠悠地从林子边缘一丛茂密的枯苇后转了出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随意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和雪沫，仿佛刚刚只是去林子里散了趟步。他走到高台前，对着林大山抱拳一礼，便默然退到一旁，那份平静，与他刚刚造成的震撼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校场上的气氛，被洪石头这非人的技艺冲击得有些凝滞。然而，没等这份震惊完全沉淀，一阵节奏独特、带着某种韵律感的脚步和呼喊声，便从校场另一端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娘子军来了！
为首的，正是首领陈王氏。她约莫三十许年纪，荆钗布裙，身量不高，甚至略显瘦削，一张脸生得周正，却因常年的操劳而显得有些粗糙。唯独那双眼睛，沉静明亮，透着一股寻常村妇绝难拥有的沉稳与锐利。她身后，是四十余名同样装束朴素的妇人，年龄不一，但眼神却都带着相似的韧劲。她们手中所持，并非制式刀枪，而是打磨得锃亮、形制略小的猎叉、长柄柴刀、削尖的硬木棍，甚至还有几面蒙着厚实牛皮的圆盾。
“列阵！”陈王氏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口令一下，四十余名娘子军迅速移动。没有男儿们演武时那种大开大合的呼喝，只有紧密而迅捷的脚步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她们以陈王氏为锋矢核心，七八人一组，瞬间结成五六个小型的、彼此呼应的圆阵。圆阵外层是持叉、棍、柴刀的妇人，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外围；内层则依托着那几面圆盾，盾牌斜举，护住要害，盾与盾之间，闪烁着柴刀短叉的寒光。整个阵势，小巧、灵活，如同一个个带刺的圆球，透着一股奇异的、柔中蕴刚的防御力。
“攻！”陈王氏再次下令。
号令一出，娘子军阵型立变。两个相邻的小圆阵突然如花瓣般左右分开，露出内侧蓄势待发的同伴。数名手持硬木长棍的妇人猛地踏步前冲，棍影如毒蛇出洞，直刺前方预设的草靶咽喉、心口。几乎在长棍刺出的同时，两侧分开的妇人手中猎叉、柴刀带着破风声横扫而出，攻击范围覆盖下盘与两翼。而持盾的妇人则迅速跟进，盾牌护住突前同伴的侧翼。整个攻击动作迅猛、协调，攻防一体，转换流畅得令人咋舌。
“守！”
攻击之势未老，陈王氏的第三道命令已到。突前的娘子军闻令，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急速后撤。持盾妇人瞬间顶到最前方，圆盾“砰砰”相撞，迅速合拢，再次形成坚固的防御圆环。长棍、猎叉从盾牌间隙或上方探出，如同刺猬乍起的尖刺，指向四面八方，形成无死角的防御。
整个演练过程行云流水，快而不乱，精准得如同精密的机括。没有惊天动地的喊杀，只有兵器破风的锐响、脚步踏地的节奏和妇人们短促有力的呼喝。她们的力量或许不如男子，但这份彼此信任、配合无间的默契，以及将简陋武器运用到极致的技巧，让这套看似简单的“鸳鸯小阵”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实战气息。
演练结束，娘子军收队肃立，微微喘息，额头沁出汗珠，眼神却依旧明亮坚定。
校场陷入了短暂的、近乎诡异的寂静。
那些原本抱着看热闹、甚至带着几分轻视心思的精壮汉子们，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他们看着场中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女人们——或许就是自己的婆娘、阿姐、邻家婶子——再看看她们手中那曾用来劈柴、叉鱼的“家伙什”，此刻竟组合出如此森严的杀阵。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惭和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们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再不敢直视场中。
不知是谁，低低地、由衷地赞了一句：“好…好厉害的娘子军！”
这声低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和震天的叫好声轰然爆发！这一次，掌声不仅仅送给那精妙的阵型，更是送给这份不让须眉的坚韧与勇气！男人们用力拍着手，仿佛要把刚才那点轻视彻底拍碎，婆娘们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为自己的姐妹、为自己能参与其中而感到无比自豪。
“陈娘子！好样的！”
“红草堡的娘子军，顶半边天！”
喧嚣的声浪尚未平息，校场入口处，一阵更加稚嫩、却同样充满力量感的呼喝声，如同清亮的溪流，硬生生穿透了这片热烈的海洋。
“一！二！三！四！”
伴随着整齐划一、尚带童音的号子，一队小小的身影，迈着坚定而略显稚嫩的步伐，踏入了校场中心。为首的，是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小丫头，正是堡主林大山的幼女，童子营的首领——林小丫！她今年才刚满十岁，穿着一身按比例缩小的、略显臃肿的皮袄，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大人的严肃，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却燃烧着无比认真的火焰。
她身后，是六十多个童子营的娃娃兵，年龄大多在八岁到十二岁之间，一个个冻得小脸通红，鼻涕吸溜着，但眼神却和林小丫一样，亮得惊人。他们同样穿着小号的袄子，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削尖的短木棍、绑着石头加重的小号投石索、用坚韧藤条和木棍做成的简易小弩，甚至还有几个力气稍大的孩子，吃力地扛着几乎有他们一半高的木盾。
林小丫站在队伍最前方，深吸一口气，脆生生地喊道：“童子营！演武准备——！”
稚嫩的童音在寒风中传开，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第一项！听令——疾行！”
命令一下，六十多个小身影瞬间动了起来。没有成年士卒的沉稳厚重，却有着孩童特有的轻灵迅捷。他们如同散开的小鹿，在预设了矮木桩、浅土坑、低矮绳网的复杂场地上快速穿行。跳跃、矮身、翻滚、侧移……动作虽显稚嫩，甚至偶尔有人绊倒，但立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咬着牙继续向前冲。那份专注和拼劲，看得人心头发热。
“第二项！听令——结阵防御！”
随着林小丫又一声令下，奔跑中的娃娃们迅速靠拢。扛木盾的几个大孩子立刻顶到最外围，将木盾“哐哐”地砸在地上，斜斜支起，组成一道低矮的盾墙。其他孩子则三人一组，背靠背蹲在盾墙之后或间隙，手中短棍、小弩、投石索齐齐指向外侧。整个阵型虽小，却也有模有样，透着股雏鹰初啼的认真劲儿。
“第三项！听令——协同投射！”
林小丫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盾阵之后，十余名手持小弩和投石索的孩子立刻上前一步，在盾牌的掩护下，瞄准三十步外一排画着狰狞鬼脸的草靶。小弩的藤弦被吃力地拉开，投石索在头顶呼呼旋转。
“放！”
一声令下，小弩的藤弦发出沉闷的崩响，削尖的小木棍（无镞）离弦飞出。同时，几颗拳头大小的石块也从旋转的投石索中呼啸而出。虽然力道有限，准头也参差不齐，但大部分“弹药”都噗噗地击中了草靶区域，甚至有几支木棍歪打正着地扎在了草靶的“眼睛”或“嘴巴”上！
“好！”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更加热烈、带着浓浓宠溺和惊喜的喝彩。孩子们紧绷的小脸终于露出了笑容，带着完成艰巨任务的兴奋和自豪。
林小丫挺起小胸脯，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威严一些，小跑着来到高台前，对着父亲林大山，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声音清脆响亮：“禀报千夫长！童子营操演完毕！请训示！”
高台上，一直面色沉凝的林大山，此刻看着台下那个努力挺直腰板、小脸上满是汗水却掩不住兴奋的女儿，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他微微颔首，沉声道：“进退有度，攻守初具章法。林小丫，带得好！童子营，有模有样了！”
“谢千夫长！”林小丫响亮地应道，大眼睛里的光彩几乎要溢出来。
林大山站起身，走到高台边缘。凛冽的寒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和洗旧的披风下摆，猎猎作响。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校场下方。
那里，是刚刚经历了激烈演武、汗气蒸腾的三个战营锐卒；是如同林中鬼魅般归来的狩猎队；是列队肃立、眼神沉静的娘子军；是还沉浸在兴奋中、小脸通红的童子营娃娃兵。更远处，是黑压压一片，脸上混杂着震撼、激动、自豪与无限期盼的南坪、河口、黑石三镇父老。
所有的喧嚣，在林大山起身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了下去。万籁俱寂，只剩下风刮过旗角的呜咽。
林大山的声音，不高，却如沉雷碾过冻土，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县里的大比，咱们赢了！是彩头！”
“今日堡内的大比，才是筋骨！”
“洪石头的刀，是暗夜里的眼！”
“陈娘子的阵，是护家的篱笆墙！”
“小丫头的娃娃兵…那是咱们红草堡明日的脊梁！”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群，投向了更北方那片铅灰色的、孕育着未知的风雪荒原。
“都看清楚了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红草堡能有今日，靠的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运气！靠的是刀口舔血的狠劲！靠的是豁出命去练、豁出命去护的这份心气！”
“冬训！这才刚开始！”林大山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苦练！死练！把骨头里的懒筋给我抽出来！把血性给我熬出来！开春…”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近乎残酷的冷硬，“北边的风，怕是要带着铁锈味了！”
寒风卷过校场，刮在脸上如刀割。但此刻，再无人觉得寒冷。一股滚烫的、近乎灼烧的气息，从每一个铜鼎卫士卒的眼中升起，从每一个三镇百姓的胸腔里翻涌。
堡主的话，砸碎了所有的侥幸与松懈。北边的风…带着铁锈味？那就是血的味道！是刀兵的味道！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股压抑到极致、然后猛然爆发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苏醒，轰然喷薄！
“苦练！死练！”
“护我家园！”
“红草堡——万胜！”
吼声起初有些杂乱，但迅速汇聚成一股撕裂寒风的洪流，带着血与火的灼热，直冲云霄。汉子们额头青筋暴起，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妇人们紧握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连那些刚操演完、小脸还红扑扑的童子营娃娃，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憋红了脸，用尽吃奶的力气跟着呐喊，稚嫩的童音汇入这钢铁洪流，竟也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锐气。
林大山立于高台，如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这饱含着血性与决绝的声浪拍打。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冬日的阳光，苍白地洒在红草堡的校场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铁与血的气息。真正的淬炼，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