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阁议中“开海”之议,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官圈子。一时间,朝野哗然,物议沸腾。
都察院的御史们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奏疏雪片般飞入通政司。言辞或激烈,或恳切,核心皆指向“祖制不可违”、“海禁乃安邦定国之本”。
有引经据典,痛陈海上贸易导致白银外流、世风日下之害的;有忧心忡忡,断言开海必引倭寇、西夷觊觎,致生边衅的;
更有甚者,直接将矛头指向新任首辅杨廷和,弹劾其“妄更祖制,居心叵测”。
就连一些原本对杨廷和抱有期望的中间派官员,也对此议深感不安,私下议论纷纷,认为新首辅此举过于激进,恐非国家之福。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汹涌地拍向文华殿,拍向杨廷和。
然而,令人玩味的是,面对如此汹涌的反对声浪,乾清宫却异乎寻常地保持了沉默。
皇帝既未对任何弹劾杨廷和的奏疏进行批复,也未就“开海”之事明确表态。
司礼监将那些言辞最激烈的奏疏留中不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些就事论事、讨论具体财政困难的奏章,得到了“着户部议处”或“知道了”这类常规批示。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官场中人,最擅长的便是揣摩上意。
皇帝的沉默,在许多人看来,并非不关注,而是一种默许,一种对杨廷和“抛石问路”行为的纵容和保护。
陛下是在等待,等待朝堂上不同声音的充分交锋,也是在观察,观察杨廷和如何应对这第一波、也是最凶猛的一波压力。
杨廷和身处风暴中心,却显得异常镇定。他并未上疏自辩,也没有利用首辅之权压制言路。
每日依旧准时到文华殿处理政务,主持阁议,对漕运、新军、节流等既定事项推进得不疾不徐。
在一次非正式的场合,面对几位前来“规劝”他的老成官员,他语气平和地解释道:“诸公之忧,廷和岂能不知?然诸公可曾细算过,去岁东南沿海,仅查获的走私商货,其价值几何?未曾查获者,又几何?如此巨利,尽归私门,而朝廷府库空空,边军嗷嗷待哺,此诚可痛也!廷和提出‘再议’,非为即刻开海,实是希望诸公能正视此‘利’之所在,共同思忖,如何能将此‘利’取之于国,用之于民,而非一味固守‘海禁’二字,对此巨利视而不见,坐视国用日蹙。”
他将争论的焦点,从虚无的“祖制”和“道义”,巧妙地拉回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困局”上。
这让一些原本只是基于惯性反对的官员,也开始暗自思量。
与此同时,一道不起眼的敕令通过兵部下发至东南沿海各卫所:“近来海防废弛,着各卫所整顿战船,操练水卒,严密巡哨,以防不虞。”这道命令合情合理,旨在加强海防,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结合朝中正在热议的“开海”之议,其背后或许也蕴含着未雨绸缪的深意。
几天后,一次小范围的御前奏对。在场的仅有杨廷和、李东阳及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再次陈述了国库的窘境。朱厚照静静听完,目光转向杨廷和:“杨先生,开源节流,乃当务之急。除却宫中及各衙门用度裁减,以及清理盐政、田亩等长远之策外,于眼前,可还有能速见成效之法?”
这话问得颇有深意,似乎给了杨廷和一个机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杨廷和心领神会,躬身答道:“回陛下,节流之策,已在进行。然欲解燃眉之急,仍需广开财源。臣前日于阁议中,曾提及东南海利……此事虽争议颇大,然其利之巨,确可纾解部分国用。臣愚见,或可不必骤开海禁,但可先于个别紧要且易于管控之处,尝试恢复官方主导的‘市舶’贸易,严格管制,重征税榷,既可充实国库,亦可借此整饬水师,厘清海疆。此为权宜试点之策,可行与否,尚需陛下圣裁。”
他没有再提“开海禁”,而是用了“恢复市舶”、“权宜试点”这样更温和、更具操作性的说法。
朱厚照沉吟片刻,未置可否,转而问李东阳:“李先生以为如何?”
李东阳沉吟道:“杨元辅所虑,亦是为国谋利。然市舶之事,关乎海防、外交及地方安定,若行试点,地点、人选、章程,皆需万分谨慎,务求万全。”
“二位先生所言,皆有道理。”朱厚照终于表态,语气平稳,“开源之事,确需多方设法。市舶与否,兹事体大,不可不慎,亦不可不察。这样吧,杨先生可先将此议,以及诸位虑及之处,草拟一份详尽的条陈,将利害、步骤、风险及应对,一一剖析明白,呈报于朕。待朕细览之后,再行定夺。”
“臣,遵旨。”杨廷和躬身领命。他知道,陛下没有反对,就是最大的支持。
让他草拟详细条陈,意味着此事已从“可否议论”阶段,进入了“如何操作”的实质性探讨阶段。这已是顶着巨大压力,向前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皇帝的默许与引导,如同为在风浪中行驶的舟船提供了隐隐的航标。
杨廷和知道,他接下来拟定的那份条陈,必须足够扎实,足够谨慎,才能经受住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