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余威尚存,海风裹挟着湿热,吹拂着月港船坞。那五艘新舰的船壳已然合拢,如同五只收起羽翼的巨鸟,静静卧在船台上。
接下来的工序,是为它们装上搏击风浪的翅膀——风帆,与撕碎敌舰的利爪——火炮。
文贵此次巡视,身边除了王良与赵大勇,还多了一位面容黧黑、指节粗大的老者,人称“老帆头”,是刘匠头费尽心思从闽南请来的制帆大家。
众人站在最大的那艘舰船旁,仰望着已然立起的巨大主桅。
“部堂请看,”老帆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舰设主桅、前桅、后桅三根。主桅高八丈,选用的是整根南洋硬木,韧而不脆。帆式采用‘斜桁四角帆’为主,配以三角首帆,顺风、逆风皆可行驶,转向远比传统方帆灵便。”
他指着地上铺开的巨大帆布胚料,继续道:“帆布用的是嘉定产的厚实苎麻布,经纬紧密,浸以特制的桐油与薯莨汁混合物,防腐、耐晒、不易撕裂。每面帆的缝合,都需用浸过鱼油的麻线,针脚密度皆有定数,确保受力均匀。”
文贵仔细查看那帆布的质地,又望向高耸的桅杆上正在安装的复杂帆索系统。无数粗细不一的缆绳,通过大大小小的“葫芦”(滑轮组),如同巨兽的神经网络,连接着帆桁与甲板。
“这帆索系统,似乎尤为复杂?”文贵问道。
赵大勇上前一步,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回部堂!此乃按部堂之前提供的‘西夷海船图说’改良而来。通过这些滑轮,甲板上的水手只需十数人,便可操控如此巨帆,升降、转向,效率远超旧式船只!末将已挑选了一批机灵胆大的小子,正由老帆头的徒弟们带着,日夜熟悉这套家伙什儿呢!”
文贵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王良。
王良立刻会意,开口道:“帆布、缆绳、滑轮、铁制帆桁配件等,耗费共计银六千八百两。其中,滑轮一项因需精铁打造,工艺要求高,占去近三成。然,其提升操帆效率,间接减少所需水手,长期看,人员饷银的节省足以覆盖此项投入。”
“效率便是战力,该花的钱不能省。”文贵肯定道,随即又问老帆头,“全部帆装完成,还需多久?”
“回部堂,缝制帆面是细活,快不得。三舰之帆,至少还需二十日。”老帆头估算道。
文贵沉吟片刻:“好,便予你二十日。务必求精求牢。”
看罢风帆,众人移步至船坞旁特意划出的一片戒严区域。这里气氛更为肃杀,顾云卿手下的锦衣卫暗探明显增多。
区域中央,整齐地摆放着数十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旁边还有十几尊用草绳捆扎严实的庞然大物——正是文贵期盼已久的“利爪”:迅雷铳与火炮。
几名身着短褂、浑身沾满油污的工匠,正在一名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的佛郎机匠人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检查着铳管与炮身。
此人名叫安东尼奥,是文贵通过席尔瓦船长,以重金“暂借”来的造炮技师。
通译在一旁紧张地传达着双方的对话。
“文大人,”安东尼奥操着生硬的汉话,夹杂着葡语,指着那细长的迅雷铳铳管,“这铁,不行!太脆!连续射击,会,炸开!”他又拍了拍旁边一门闪烁着青铜光泽的火炮,“这个,青铜的,好!散热快, safer(更安全)!但,太重,太贵!”
文贵眉头微蹙,看向身旁从京营“神机坊”调来的工匠头目。那头目连忙躬身:“部堂,安东尼奥先生所言不虚。熟铁打造如此长径比的铳管,极易出瑕疵。目前……目前良品率确实不高。青铜炮性能虽佳,但耗费铜料极巨,一门不下八百两白银……”
王良适时递上账册,低声道:“部堂,若按安东尼奥先生建议,主要战位换装青铜炮,单舰火炮成本将增加五成以上。目前预算……恐难支撑全部换装。”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技术与成本,如同横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
文贵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金属造物,最终决断道:“战舰首重攻击与生存。传令:其一,主力战舰之舷侧主炮位,优先换装青铜炮!其二,迅雷铳之铁料,着即按安东尼奥先生提供的‘炒钢法’与‘退火术’改良工艺,不惜工本,提高良品率!所需银钱,若预算不足,便从市舶司未来两月的预期税收中预支!”
他看向王良,语气不容置疑:“王待诏,重新核算预算,优先保障火炮与舰体质量!其他用度,能省则省!”
“下官……遵命!”王良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意味着他要再次绞尽脑汁,在庞大的数据中寻找平衡与腾挪的空间。
安东尼奥听完通译的转达,耸耸肩,对文贵竖起大拇指:“文大人,明智!安全,第一!”
接下来的日子,船坞内更加忙碌。
工匠们在安东尼奥和京营匠师的共同指导下,开始将沉重的青铜炮通过特制的滑车吊装组,缓缓吊上战舰,安置在预先加固好的炮位上。撞击声、号子声、以及工匠们用异国语言和手势交流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而顾云卿的监控也愈发严密。
这些火炮是月港的核心机密与最大依仗,绝不容有失。他甚至派人暗中盯住了安东尼奥和他的随从,既为保护,也为防范。
这一日,文贵再次来到船坞时,正看到第一门闪烁着幽冷青光的火炮,被稳稳地安放在首舰“镇海”号的侧舷主炮位上。那冰冷的金属炮身与厚重的木质船体结合,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赵大勇兴奋地抚摸着尚带余温的炮身,对文贵道:“部堂!有了这家伙,咱们的船,才算真正活了!”
文贵没有言语,只是久久凝视着那门火炮。风帆赋予了它机动,火炮赋予了它威严。
这不再仅仅是一艘船,而是即将劈波斩浪、扞卫海疆的移动堡垒。
“刘匠头,赵把总,”文贵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风帆与利爪已成,接下来,便是让它真正苏醒的时候了。本部堂要它在水面上,展现出与在船台上同样的雄姿!”
“定不负部堂期望!”两人轰然应诺。
海天之间,五艘即将成型的巨舰,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声注定要惊动四海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