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西头相较于中心的喧嚣显得冷清许多，光线也更加昏暗。一家门面狭小、招牌歪斜的旧书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招牌上“黄时雨”三个字漆皮剥落，显得格外沧桑。铺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灯火。
“就是这里了。”花辞树低声道，与冷月、阿吉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莫等闲的提醒言犹在耳，这“老鬼”绝非易与之辈。
花辞树并未贸然推门，而是先示意阿吉在门外警戒，自己则与冷月悄然靠近。他并未直接窥视，而是从鹿皮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窥镜”，调整角度，从门缝中缓缓探入。
镜面中映出铺内的景象：空间逼仄，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陈旧书架，堆满了泛黄起卷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变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一个身形干瘦、穿着灰色旧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在一盏油灯下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本残破的古籍，动作缓慢而专注。
一切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书匠。
但花辞树的目光却瞬间锐利起来。他的“窥镜”角度刁钻，恰好捕捉到老者身前桌案下方，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用脚轻轻踏着的机括踏板。同时，老者那看似专注修补古籍的手指，关节处布满老茧，尤其是拇指和食指，那绝非仅仅是握笔持刀能形成的，更像是常年摆弄精密机括所致。
“内有机关，小心。”花辞树用极低的声音对冷月说道，同时收起了窥镜。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换上一副略带急切和好奇的表情，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灰袍老者（想必就是“老鬼”）头也没回，只是慢悠悠地说：“今日打烊了，客官请回吧。”声音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老先生恕罪，”花辞树拱手，语气客气，“在下听闻老先生消息灵通，特来打听一桩旧事，关于一些……前朝的机关图谱。”
听到“机关图谱”四字，老鬼修补古籍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依旧没有回头：“老朽只是个卖旧书的，不懂什么机关图谱，客官找错人了。”
花辞树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听闻前几日，有人在此重金求购与水利、传动相关的旧图，尤其关注天工府遗物。在下对这类古物也颇有兴趣，愿出双倍价钱，只求老先生指点迷津，那些买图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老鬼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缓缓转过身。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浑浊，仿佛蒙着一层灰翳，让人看不清底细。他上下打量了花辞树一番，又瞥了一眼站在门口、手按刀柄的阿吉和气息清冷的冷月，沙哑地笑了笑：“双倍价钱？口气不小。可惜，老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做过什么买卖，见过什么人，转头就忘了。”
这是明显的推脱之词。
花辞树心中冷笑，知道不出点血，不露点真本事，这老狐狸绝不会松口。他不再纠缠买主信息，转而从怀中（依旧小心）取出了那片临摹的“河洛水枢”图纸碎片，放在桌案上。
“那……老先生可认得此物？”
老鬼浑浊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不认得。”
“是吗？”花辞树语气转淡，“可据在下所知，此图名为‘河洛水枢’，乃墨家不传之秘，与前朝天工府的‘洛书大阵’息息相关。如此重要的东西，其仿品流落在外，老先生这等消息灵通之士，竟会不知？”
老鬼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厉色：“年轻人，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并非好事。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碰不碰得了，是在下的事。”花辞树毫不退缩，“只需老先生告知，何处能寻得更多此类图纸，或者，当初卖图给那些人的，又是谁？在下必有重谢。”
老鬼盯着花辞树，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重谢？好啊。老朽不要你的金银，只需你帮个小忙。”
“什么忙？”
“老朽这铺子里，有件祖传的玩意儿，是个九连环的变种，名曰‘九曲玲珑锁’，困扰了老朽大半辈子。你若能在一炷香内解开它，你想知道什么，老朽知无不言。若解不开……”老鬼嘿嘿一笑，露出几颗黄牙，“那就请你们立刻离开，并且，永远不要再踏足此地。”
话音未落，他也不等花辞树答应，便弯腰从桌下取出一个样式古朴、由多种不同金属丝线缠绕交织而成的复杂锁具，大小如拳，结构之繁复，远超寻常九连环，隐隐有气流在锁芯内流转，显然内蕴机关。
这是考较，也是刁难！
冷月眉头微蹙，看向花辞树。阿吉在门外也握紧了刀柄。
花辞树看着那“九曲玲珑锁”，非但没有惧色，眼中反而燃起强烈的兴趣。《千机要术》中正有专门一章论述“连环锁钥之妙”，其中提及的“九宫衍化、气机流转”之理，与此锁隐隐相合！
“好！就依老先生！”花辞树慨然应允。他需要这条线索，也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从这老鬼口中掏出真话。
老鬼点燃了一根线香，插在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
花辞树拿起那“九曲玲珑锁”，入手微沉，能感受到内部机括的精密与复杂。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千机要术》中关于连环锁的种种要诀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随后睁开双眼，目光如炬，手指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开始在那错综复杂的金属丝线间穿梭、拨动、牵引。
他的动作时而迅疾如电，时而舒缓如云，指尖灌注着微弱却精准的内力，感知着锁内每一丝气机的变化与机关的咬合。整个旧书铺内寂静无声，只剩下线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花辞树手指与金属摩擦的微弱声响。
冷月和阿吉屏息凝神，生怕打扰。老鬼则眯着浑浊的双眼，看似平静，但搭在机括踏板上的脚趾，却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时间一点点过去，线香已燃烧过半。那“九曲玲珑锁”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一个顽固执拗的迷宫。
花辞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锁的复杂程度远超他预期，其中几种变化甚至偏离了《千机要术》记载的常理，带着一种邪异的巧妙。
就在线香即将燃尽，阿吉几乎要忍不住出声时，花辞树眼中猛地闪过一抹明悟！
“原来如此！核心并非九宫，而是反五行！以水为基，逆火而行！”
他手指陡然变幻节奏，不再遵循之前的推演，而是以一种看似违背常理的方式，猛地将其中三根看似关键的金属丝向相反方向一别，同时指尖内力一吐，震动了锁芯深处某个隐藏的枢纽！
“咔、咔咔……嗡！”
一连串清脆而连贯的机括声响起！那原本纠缠成一团的“九曲玲珑锁”，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层层展开，环环分解，最终化作数十个精致的零件，整齐地摊放在桌案上！
解开了！
在香灰即将落尽的最后一刻！
花辞树长吁一口气，抹去额角的汗水，看向老鬼：“老先生，承让了。”
老鬼怔怔地看着桌上那堆零件，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花辞树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你竟然真能解开……”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到底是……”
“在下花辞树。”花辞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现在，请老先生履行诺言。”
老鬼盯着花辞树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最终，他颓然地叹了口气，脚从那个隐蔽的机括踏板上移开。
“罢了……或许，这就是天意。”他低声道，声音更加沙哑，“那些买图的人，很谨慎，我没见过正主，接头的是个脸上有疤、右手缺了尾指的汉子，身上硫磺味很重。他们买的图纸，不全是从我这里流出的，但我知道，城北‘废墨轩’的老板‘陶潜解’，手里应该还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且是……核心部分。”
陶潜解！又一个充满韵味的名字！
“废墨轩？陶潜解？”花辞树记下。
“至于那些图纸的用途……”老鬼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老朽隐约听那疤脸汉子提过一句，说什么……‘以洛水为引，布瘟煞之阵，重现圣火荣光’……”
以洛水为引，布瘟煞之阵！
果然如此！拜火宗竟真的想利用墨家和天工府的机关术，操控洛阳水脉来散播“血瘟”！
花辞树心中寒意更盛，追问道：“他们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核心据点在哪里？”
老鬼摇了摇头：“这老朽就真不知道了。他们行事非常隐秘。不过……那疤脸汉子最后一次来，似乎很急，提到要在‘月晦之夜’前完成‘定枢’。”
月晦之夜？定枢？
花辞树迅速计算，距离下一个月的月晦之夜，只剩下不到五天！
时间紧迫！
“多谢！”花辞树知道再问不出更多，拱手告辞。
三人迅速离开“黄时雨”旧书铺，融入鬼市的黑暗之中。
老鬼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光芒闪烁，低声自语：“花辞树……《千机要术》……竟然又现世了。这洛阳城，怕是要被搅个天翻地覆了……‘任平生’，你这家伙，难道早就料到了吗？”
新的线索“陶潜解”和“废墨轩”出现，而“月晦之夜”如同催命的符咒，悬在了花辞树和整个洛阳城的头顶。与拜火宗的最终较量，即将到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