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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我拎着瓶二锅头去了老陈的杂货铺。老陈是我同乡,在这条街上开了二十多年杂货铺,铺子里烟酒糖茶、针头线脑样样齐全,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同乡们聚脚的地方,每天收摊后,总有三五个人凑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就着一碟花生米,能聊到半夜。

我到的时候,铺子里已经坐了四个人。老陈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搓着颗核桃;斜对面坐着的是老赵,以前在老家开拖拉机,现在在城里给工地拉材料;旁边是开理发店的王婶,手里还拿着把梳子,大概是刚关了店门就过来了;还有个年轻点的,是老林家的小子林强,在电脑城搞维修,脑子活,知道的新鲜事多。

“来了?”老陈听到我的声音,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不紧不慢地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一个小马扎。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慵懒,但却透露出一种对我的熟悉和亲切。

我顺手把二锅头放在桌上,然后拉过小马扎,一屁股坐了下来。屁股刚一落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王婶的笑声传来。

“咋?碰上个会写诗的酒鬼?”王婶一脸戏谑地看着我,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她的笑声中带着一丝调侃,让人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正准备解释一下,王婶却紧接着说道:“我可听说了,人家还吟了首七绝,把你那点心思全说透了。”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好奇和八卦,似乎对这个会写诗的醉汉很感兴趣。

我挠了挠头,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可不是嘛,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邪乎。那醉汉看着邋里邋遢的,没想到肚子里有货,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底细漏了个大概,还说以前干过坑人的勾当,骗了两个老板的血汗钱。”

“坑人?”老赵往地上吐了口烟圈,烟屁股在鞋底碾了碾,“这城里头,坑人的道道可多了去了,你碰到的这还算实诚的,至少敢跟你说。我前阵子拉材料,才听说个更邪乎的。”

他往杯子里倒了点酒,抿了一口,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建材市场那片吧?有帮人专干‘调包’的活。比如说,工地上要一批钢筋,指定要大厂的,质量有保证。他们就先给送两车真的过去,让工头验货,看着没问题,付了定金。等第三车开始,就偷偷换成小厂的次品,钢筋上的标号用特殊药水一抹,再喷上新的,看着跟真的一模一样。”

“工地上忙起来,谁还一车车仔细验?等用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人家早就卷着钱跑了。去年南边有个工地,用了他们的次品钢筋,砌到三楼的时候,脚手架塌了,砸伤了好几个工人。最后查来查去,才查到钢筋有问题,可那伙人早就没影了,听说去了别的城市,换个马甲接着干。”

王婶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手中的梳子在指间快速地转了个圈,仿佛这样能够缓解她心中的焦虑和不满。

“这也太缺德了吧!拿人命开玩笑啊?”王婶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愤怒,“我前阵子在理发店听到一个客人说,他们小区有一帮搞装修的,简直就是一群无赖!”

她继续说道:“一开始,这些人报价特别低,还美其名曰‘零利润装修’,吸引了很多业主。可是,一旦业主交了定金,签了合同,他们就开始露出真面目了。”

王婶越说越激动,“今天说你家的墙是实心的,开槽得加钱;明天又说你要的瓷砖没货了,必须得换个好点的,还得补差价。如果你不同意,他们就干脆拖着不干活,把工地弄得乱七八糟的。”

“你想解约?没那么容易!合同里早就埋下了坑,解约就得付违约金,少则几千,多则几万!”王婶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多业主都被他们磨得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硬生生地多花一半的钱。”

“这算啥?”林强年轻气盛,嗓门也大,他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嘎嘣脆地嚼着,“我在电脑城见的才叫开眼界。有帮人专骗老年人,拿着那种组装的破电脑,说是‘军工品质’,能防病毒,还能‘智能养生’,连上网课带监测血压,吹得天花乱坠。”

“他们先在公园、菜市场发传单,说免费领鸡蛋,让老人去听讲座。讲座上就给老人洗脑,说这电脑多好多好,原价一万八,现在给老人优惠,只要八千八。好多老人被说动了,掏出养老钱买回去,结果用了没两天就死机,拿去修,人家早就卷铺盖跑路了。我上个月就碰到个大爷,拿着那样的破电脑来修,拆开一看,里面的零件都是淘汰了十年的旧货,值不了两百块。”

老陈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慢悠悠地开口了:“你们说的这些,都还算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年轻的时候,在南边跑过运输,见过更阴的。有帮人专做‘碰瓷’的买卖,不过不是碰车,是碰古董。”

他把手里的核桃放下,眼神沉了沉:“他们先在古玩市场租个摊子,摆些不值钱的仿品,专等那种半懂不懂的‘冤大头’。等有人看上某件东西,他们就假装不小心,把旁边一件‘更值钱’的古董碰掉地上,摔个稀巴烂。然后就哭天抢地,说那是祖传的宝贝,值多少多少万,不赔钱就不让走。”

“那些‘冤大头’本来就心虚,被这么一吓,再加上旁边‘托儿’一起哄,大多就乖乖掏钱了。其实摔碎的那东西,也就值几十块,他们演一场戏,少则骗几千,多则骗几万。我见过最狠的一次,有个老板被他们坑了二十万,最后知道真相的时候,气得当场就晕过去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端着酒杯的手都有点抖:“这些人就不怕被抓?”

“抓?哪那么容易。”老赵哼了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带烟丝的唾沫,粗糙的手指在膝盖上重重敲了两下,“你当他们是街头随便抢钱的混混?这里头门道多着呢。就说那帮搞建材调包的,他们跟货运站、工地材料科的临时工都勾着,每次送货前先打听好当天谁值班,哪个环节查得松。送完货三天内准保换地方,手机号、银行卡全注销,你就算想找,都摸不着他们的影子。”

他顿了顿,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续了半杯,酒液晃出些溅在袖口,他也不在意地抹了把:“更绝的是他们手里的手续。合同条款写得跟迷宫似的,什么‘不可抗力导致材料型号微调’‘外观差异不影响主体性能’,全是法律空子。真闹到法院,他们能拿出进货单、质检报告——当然都是花钱做的假证——法官也得头疼。”

王婶在旁边插了句嘴:“前阵子我表侄被装修公司坑了,拿着合同去维权,人家律师指着一条‘甲方对设计方案理解偏差与乙方无关’,硬是把责任全推回来了。警察来了也只能劝和解,总不能凭着你一句‘他骗我’就抓人吧?”

老赵把酒杯往桌上一墩,发出“当”的一声响:“就是这话!好多时候你明知道他坑了你,可没实打实的证据,连笔录都没法做。就像去年那个卖假古董的,被人堵在茶馆里,他愣是拿出古董鉴定书——后来才知道是找地摊贩子刻的章——硬说买主自己看走眼,最后闹到派出所,也只能按‘民间纠纷’调解,买主白白亏了三万块,连句公道话都没捞着。”

我捏着酒杯的手指更紧了,杯壁上的冷汗沾了满手。原来这看似简单的骗局背后,竟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难怪那些人敢如此明目张胆。

王婶这时候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前几年我老家有个亲戚,想给儿子在城里买套房,找了个中介,说是能拿到内部价。中介让先交五万块‘诚意金’,说办不成全额退款。我那亲戚信了,把钱交了,结果房子没买成,中介也找不到了。去派出所报案,人家说这属于经济纠纷,让去法院告。可连人都找不到,怎么告?最后那五万块,就打了水漂。”

林强这时候突然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我还听说个更玄乎的,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说是有帮人,专门给那些想升职、想发财的人‘算命’,其实就是设套骗钱。他们先打听清楚你的底细,知道你最想要啥,然后就说你命里有‘坎’,得做法事才能化解。”

“做法事就得花钱,先是几千,然后是几万,最后说要‘请神’,得几十万。好多人被迷了心窍,砸锅卖铁都要做这个法事。其实啊,他们所谓的法事,就是找个破屋子,烧点香,念几句听不懂的咒语,完了就卷钱走人。我前阵子修电脑,碰到个老板,说他朋友就被这么骗了八十万,最后人财两空,还差点跟老婆离了婚。”

老陈这时候拿起酒瓶,给每个人的杯子都添了点酒:“这些旁门左道,说白了就是利用人的贪念和弱点。你想占便宜,他就给你设个便宜的套;你怕出事,他就给你造个祸事的谣;你急着求成,他就给你画个大饼。只要你心里有那么点不踏实的地方,就容易被他们钻空子。”

“就像你昨天碰到的那个醉汉。”老陈看向我,“他骗的是老板想做大做强的心思。那些老板,一开始可能只想安稳度日,可被他一撺掇,贪念起来了,想扩张,想出名,结果就被抓住了把柄。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欲望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我想起那个醉汉说的话,想起他提到王老板和李老板时的悔恨,心里五味杂陈:“可那些被骗的人,也是受害者啊。他们勤勤恳恳干活,想凭本事赚钱,有错吗?”

“没错。”老赵叹了口气,“可这世道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些人,不想着好好干活,专想着走捷径,捞偏门。他们觉得这样来钱快,却不想想,拿了不该拿的钱,迟早要还的。就像你说的那个醉汉,现在不是用酒来浇愁吗?那钱再多,也买不回心安。”

王婶这时候往盘子里加了把花生:“说起来,我小时候在老家,听我爷爷说过,以前那些走江湖的,就算是骗术,也讲究个‘盗亦有道’,有些钱是不能碰的,比如老人的养老钱,病人的救命钱。可现在这些人,啥钱都敢骗,一点底线都没有。”

“时代变了呗。”林强撇撇嘴,“现在有些人,眼里就只有钱,哪还管什么底线不底线的。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所有走偏门的都没好下场。我听说以前有个搞‘倒爷’的,八十年代的时候,从南方倒腾电子表、蛤蟆镜到北方去卖,后来又倒腾钢材、化肥,赚了大钱,现在人家成了大老板,开着大公司,还捐钱做慈善呢。”

“那不一样。”老陈摇摇头,“倒爷那时候,好多政策还不明朗,人家是抓住了机遇,虽然也打擦边球,但没坑人害人。可咱们说的这些,是明明白白的骗,是把自己的舒服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能一样吗?”

夜渐渐深了,街上的行人少了,只有路灯还亮着,把我们几个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杂货铺里的灯泡有点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有愤慨,有惋惜,还有点无奈。

我又想起那个醉汉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想起他吟的那句“酒浇前愆愁更叠”。或许,他真的是想悔过,可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也弥补不了了。而那些还在走旁门左道的人,大概还没明白,捷径的尽头,往往是死胡同。

“行了,不说这些丧气事了。”老陈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杯子里,“来,干杯!咱们虽然没赚大钱,但至少睡得踏实,吃得香,这就比啥都强。”

“对,干杯!”几个人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玻璃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喝了口酒,辣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却亮堂了些。这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有的看着平坦,实则布满陷阱;有的看着崎岖,却能走得安稳。关键是,你得选对那条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就算慢一点,也心里踏实。

夜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点凉意,也吹散了刚才的沉闷。老陈又开始讲他年轻时候跑运输的趣事,老赵和王婶跟着附和,林强则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刚修好的一台老式游戏机,说能玩魂斗罗。

杂货铺里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和着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晚归人的脚步声,构成了一幅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夜景。或许,这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骗局,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和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安稳。

我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心里突然觉得,能有这样一群同乡,在这样的夜晚,一起喝点小酒,聊点家常,也是件挺幸福的事。至少,我们都在走自己该走的路,没跑偏,也没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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