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令人心悸的杂木林,两人不敢停歇,继续朝着西南方向跋涉。
然而,顾枭的状态明显变差了。
左眼伤口处传来阵阵灼热的、如同针扎般的跳痛,之前敷的草药已经失去了作用。
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得发亮,甚至开始渗出淡黄色的脓液。
顾枭的额头也重新变得滚烫,呼吸带着不正常的灼热气息。低烧,再次卷土重来。
玉清搀扶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越来越沉,步伐也越来越虚浮。
他知道,这是伤口严重感染的征兆。如果没有有效的药物,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找到药……”玉清喃喃自语,眉头紧锁,焦虑缠绕着他的心。
傍晚时分,他们艰难地爬上一处山腰。
借着夕阳的余晖,玉清极目远眺,心脏猛地一跳——在山谷的怀抱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片低矮的房屋轮廓,升起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
是一个小山村!
希望如同火星,瞬间点燃。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有人的地方,就可能有机遇,也更可能有危险。
谁知道那村里住的是普通的山民,还是驻扎的敌兵?或者是被溃兵骚扰后、变得极度排外的民团?
玉清停下脚步,看着身边因高烧而眼神都有些涣散的顾枭,下定了决心。
“下面有个村子,我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药。”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坚决。
顾枭闻言,猛地抬起头,那只因为发烧而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住玉清,里面充满了反对和一丝恐慌。
他一把抓住玉清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嘶哑地低吼:“不行!太危险!你不能去!”
他经历过战火,太清楚这些边缘地带在乱世中的混乱和危险。玉清这样孤身一人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没有药,你会死的!”玉清试图挣脱他的手,语气急切起来,“你的眼睛……还有发烧……”
“我死不了!”顾枭固执地抓着他不放,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嘶哑,“不准去!听到没有!”
看着顾枭因为担忧和病痛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孔,玉清心里却是一酸。
他知道顾枭是担心他,但这种担心,不能以顾枭的生命为代价。
他用力,一根根掰开顾枭紧握着他手腕的手指,眼神如同磐石般坚定:“你在这里等着,藏好,我很快就回来。”
他将顾枭连扶带抱,安置在旁边一个被杂草和灌木遮掩着的、勉强能容身的狭窄山洞里。又将自己身上最后半个窝窝头塞进他手里,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玉清!”顾枭在他身后,用尽力气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恳求。
玉清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看到顾枭那双眼睛,自己就会心软。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步入了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
凭借着之前在黑暗中逃亡锻炼出的敏捷和对地形的敏感,玉清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向着山脚下的村落靠近。
村口有简陋的栅栏,隐约能看到两个背着土枪、穿着杂乱衣服的人在巡逻,旁边还跟着一条吐着舌头的大狼狗,是民团。
玉清心一沉,更加小心。
他不敢从村口进,而是绕到村子侧面,借助田埂和树木的阴影,缓缓靠近那些低矮的土坯房。
他希望能找到某户人家屋外晾晒着草药,或者能遇到一个心善的、愿意帮忙的人。
他屏住呼吸,在一户人家的后墙根下潜伏了许久,观察着里面的动静,似乎只有老人和孩子的低语声。
就在他准备冒险敲窗询问时,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根干枯的树枝。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汪!汪汪汪!!”村口的狼狗立刻敏锐地狂吠起来。
“那边有动静!”
“谁?出来!”
几道昏黄的手电光柱立刻朝着玉清藏身的方向扫了过来,伴随着民团队员粗鲁的呵斥声和拉枪栓的声响。
玉清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他猛地从藏身处窜出,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朝着来时的山林方向,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狂奔而去。
“站住!”
“再跑开枪了!”
身后传来厉声的警告和杂乱的脚步声、犬吠声,子弹“嗖”地一声,擦着他的耳畔飞过,打在旁边的土墙上,溅起一串火星。
求生的本能激发了玉清所有的潜力,他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奔跑,跳过田埂,钻进树林,利用树木和地形不断变向,躲避着身后的追捕和射来的子弹。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胸肺如同火烧般疼痛,双腿如同灌了铅,身后的追赶声和犬吠声终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风中。
玉清再也支撑不住,靠着一棵大树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冷汗早已湿透全身,四肢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失败了,没有找到药,还差点把命搭上。
无尽的沮丧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几乎是凭着记忆和本能,玉清才在黑暗中摸回了那个隐蔽的山洞。
他拨开洞口的杂草,刚钻进去,就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充满了担忧和急切的眼睛。
顾枭一直没睡,强撑着精神,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当看到玉清完整地、虽然极其狼狈地出现在洞口时,他悬着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几乎要虚脱。
但紧接着,他看到玉清空空如也的双手,以及衣衫上新增的刮痕和满身的尘土,那颗刚落下的心又瞬间揪紧。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顾枭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玉清摇了摇头,疲惫地靠坐在洞壁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失败的沮丧和方才命悬一线的恐惧,依旧残留在他苍白的脸上。
确认玉清没有受伤,顾枭一直紧绷的、担忧的情绪,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转化成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后怕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如果他失去了玉清……
“你!”顾枭猛地坐直身体,因为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但他依旧死死盯着玉清,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暴怒,“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谁让你自作主张去的!要是你出什么事,要是……”
他喘着粗气,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那只独眼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布满了红血丝。
玉清本来心情就极度糟糕,被顾枭这么一吼,这些时日积累的所有压力、委屈、恐惧和不顾一切的付出,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瞬间爆发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朝着顾枭嘶声反驳:“我不去怎么办?!啊?!眼睁睁看着你的伤口烂穿?看着你活活烧死吗?!顾枭,你以为我想去吗?!我想像个贼一样被人追着打吗?!”
他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哭腔,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
顾枭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怒火更炽:“那是我的事!我的命不值钱,不用你拿命去换!”
“你的命不值钱?”
玉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指着顾枭,声音破碎却字字诛心:“那我的命呢?!我的命就是你随便一杯药就能打发走,然后你自己安心去死的吗?!顾枭,你凭什么?!凭什么总是你说了算?!”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两人之间最敏感、最疼痛的那根神经。
空气瞬间凝固了,顾枭所有的怒火都被这句话冻结在脸上。
他怔怔地看着玉清,看着他那张被泪水浸湿、充满了痛苦和控诉的脸。
灌药、送走、诀别……那些他自以为是的“安排”,原来在玉清心里,是比抛弃更残忍的伤害。
玉清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吼出这样的话。
他看着顾枭瞬间黯淡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独眼,看着他颓然垮下去的肩膀,心中的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后悔。
激烈的争吵戛然而止。
山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未平的喘息声,和山洞外呜咽的风声。
顾枭不再看玉清,他缓缓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向后靠倒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紧抿的嘴唇苍白没有血色,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又迅速消失。
玉清也默默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肩膀微微抽动,无声的泪水浸湿了破烂的裤腿。
这场争执,撕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将彼此最深的恐惧和最笨拙的关心,血淋淋地摊开在了对方面前。
原来,他怕他死。
原来,他恨他“安排”他的生死。
原来,他们都如此害怕失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