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在民宿附设的、充满浓郁蒙古风情的餐厅里用的。简单的几样当地特色菜——手把羊肉鲜嫩醇厚，奶嚼口酸甜清爽，配上一壶温润解腻的奶茶。食物的味道固然地道，但对于张陆桉和黄亦玫而言，味蕾的享受似乎已退居其次。两人相对而坐，目光时不时地交汇，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爱意与刚刚重逢的、微醺般的喜悦。窗外，最后的夕阳余晖如同熔金般泼洒在无垠的草甸上，为这顿简单的晚餐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温暖的光晕。
“吃饱了？”张陆桉放下筷子，看着对面小口啜饮奶茶的黄亦玫，眼神温柔得能沁出水来。
“嗯，”黄亦玫点点头，脸上带着满足的绯红，“我们出去走走吧？感觉这里的风，味道都和城市里不一样。”
“好。”
二人并肩走出餐厅，步入被暮色温柔包裹的庭院，然后沿着一条被人和车辙踩出的土路，向着不远处的一个小缓坡信步走去。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之下，但西边的天空还燃烧着壮丽的晚霞，从深橘、玫红过渡到紫罗兰色，如同一匹被肆意渲染的巨大绸缎，低垂地覆盖在辽阔的草原之上。光线变得极其柔和且富有层次，将远山、草浪和零星分布的蒙古包都勾勒出清晰的黑色剪影。
而他们二人的影子，就被这斜射的、最后的天光，长长地、清晰地投射在身后略显粗糙的土地上。那两道影子，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随着他们缓慢的步伐轻轻摇曳、拉长、变形，时而交融，时而分离，仿佛是两个无声的、忠实的伴侣，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演绎着一出默剧。
张陆桉低头，看着地上那两道被无限拉长的影子，心中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暖流。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影子只会孤单地追随着车轮和自己的脚步。而现在，他的影子旁边，有了她的。这种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触动他内心深处那根柔软的弦。
他悄悄伸出手，在朦胧的暮色中，准确地找到了黄亦玫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微凉，他便自然地收拢掌心，将那点凉意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中。
黄亦玫没有看他，只是嘴角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回握了一下。
他们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听着风吹过草尖发出的沙沙声响，如同大自然最温柔的絮语。远处，巨大的风力发电机组在暮色中呈现出沉默而伟岸的轮廓，叶片缓慢转动，切割着流光溢彩的天空。偶尔有归巢的鸟儿掠过，发出几声清脆的啼鸣，更添旷野的静谧。
“冷吗？”走上一处坡顶，风势稍大，张陆桉侧过身，微微挡住风口，低声问她。
黄亦玫摇摇头，靠他更近了些，目光投向远方那已经隐没在夜色中、但能感受到其磅礴存在的天路方向：“这里真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嗯，”张陆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白天的时候，能看得更远，感觉心也跟着变宽了。”他顿了顿，转头看她，眼中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不过，现在这样更好。”
“哪里更好？”黄亦玫故意问。
“风景在心里，”他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而肯定，“但你在身边。”
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华美的情诗都更打动人心。黄亦玫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浸泡在温热的蜂蜜里，甜得发胀。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就这样依偎在坡顶，看着天际的色彩一点点黯淡下去，星辰一颗接一颗地悄然点亮，直至一条模糊的、壮丽的银河雏形横贯天际。
夜晚的草原，气温下降得很快。感觉到黄亦玫微微打了个寒颤，张陆桉立刻脱下了自己的冲锋衣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回去吧，外面凉了。”
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将黄亦玫整个人包裹起来，驱散了夜的微寒。她拢了拢衣襟，乖乖点头：“好。”
回到民宿房间，一股暖意迎面扑来。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有特色，原木的家具，民族图案的毯子和挂饰，暖黄色的灯光洒下来，营造出一个与外面寒冷旷野截然不同的、温馨私密的小世界。
洗漱完毕，换上舒适的睡衣，两人并肩躺在了那张宽大的床上。被子蓬松柔软，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味道。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朦胧的影子。
白日的奔波、重逢的激动、傍晚散步的宁静……种种情绪在身体放松下来后，慢慢沉淀，转化为一种内心无比充盈的平和与甜蜜。
张陆桉侧过身，手臂自然地伸过去，让黄亦玫可以枕在他的臂弯里。他低头，就能看到她沐浴后清爽的发顶，闻到那淡淡的、属于她的香气，与房间里若有似无的柏木香混合在一起。
安静地相拥了片刻，张陆桉还是忍不住，将盘旋在心头一下午的疑问，用一种极其轻柔的、生怕打破这份宁静的语气问了出来：“亦玫……”
“嗯？”黄亦玫在他怀里动了动，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声音带着点慵懒的鼻音。
“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他轻轻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她的一缕头发，“你怎么就……突然出现了呢？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到达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应该只有我和这满屋子的寂静。”
黄亦玫抬起头，在昏黄的光线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温柔，还有一丝仍未完全散去的不可思议。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哪有那么多突然。张先生，所有的‘意外’，都是有心人的‘蓄谋已久’。”
“哦？”张陆桉挑眉，配合地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那请问黄女士，是怎样的‘蓄谋’？”
黄亦玫重新躺好，望着天花板上木质纹理的阴影，开始娓娓道来，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其实，我最开始的计划，真的很‘完美’。”她细数着自己如何研究路书，如何计算他的行程，如何在几个关键的、风景绝佳的观景台或者垭口，设计了不同的“偶遇”方案。“我想象过，在你停下车，拿着相机对着远山构图的时候，我假装刚好也进入你的取景框。或者，在你某个路边小店停下来买水，望着远方出神的时候，我走到你旁边，轻轻说一句‘好巧’。”
张陆桉静静地听着，想象着那些场景，确实充满了戏剧性的浪漫。他不由得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
“但是，”黄亦玫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复杂的情绪，“就在你出发的那个早上，我看着你下楼，看着那辆吉普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回到房间，感觉整个屋子都空荡荡的，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一刻的感受。“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你可能正在行驶的路线图。我想象着你一个人开着车，穿过平原，翻越山岭，看到令人惊叹的景色时，身边却没有人可以立刻分享那份激动。晚上入住陌生的地方，所有的感受都只能沉淀在自己心里……我突然就觉得，我受不了。”
“我受不了错过你旅途中的任何一个瞬间。哪怕那些瞬间里，我可能并不在场，但我知道我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样带着青草和泥土味道的空气，看着同一片星空，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她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那些精心设计的‘偶遇’，固然浪漫，但说到底，还是把你完整的、最初的旅程割裂了。我不想那样。”
她转过头，目光清澈而真诚地看着张陆桉：“我想参与的，是你从起点开始，完整的‘在路上’。哪怕最开始的一天，你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知道，我知道我正在走向你，我知道我将会在你以为旅程才刚刚开始、孤独感可能最强烈的时候，就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想等你走了一半，感到疲惫或者习惯了一个人时，才像个插曲一样加入。我要的，是从一开始，就陪你走过每一段路，看过每一处风景——即使是以一种你未曾察觉的方式。”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张陆桉的心，被这一番话彻底填满了，涨得发酸。他从未想过，在她看似“任性”的突然出现背后，藏着如此细腻、如此深沉的考量。她不是在追求一个戏剧化的效果，而是在用她的方式，守护他这段旅程的完整性，并迫不及待地想要融入他生命中的这一段。
他以为他追求的是极致的自由和孤独的放逐，直到她出现，他才明白，真正的自由，是拥有可以分享一切的灵魂伴侣；而最极致的浪漫，不是意外的惊喜，而是心照不宣的奔赴与陪伴。
“所以……”张陆桉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完，“你放弃了那个‘完美’的计划，提前飞过来，就是为了……在这里，在我旅程的第一个晚上，就让我结束‘一个人’的状态？”
“对。”黄亦玫回答得干脆利落，眼中闪着光，“我舍不得让你一个人，哪怕一天。风景再美，一个人看，总会打折的。我想把那份打折的遗憾，早点补给你。”
张陆桉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他只是一个翻身，小心地撑在她上方，在昏暗的光线里，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星辰，有草原，有他，有一个女人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低下头，将一个无比温柔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如同一个神圣的仪式。然后是鼻尖，最后，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唇上。这个吻不带有任何情欲的急躁，只有满腔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爱恋与珍视。
一吻结束，两人的呼吸都略微急促。张陆桉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蹭着鼻尖，哑声道：“谢谢……谢谢你，亦玫。”
谢谢你的“蓄谋已久”。
谢谢你的“舍不得”。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的旅途，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孤独的。
黄亦玫伸出手，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眼中漾着水光，却笑得无比灿烂：“傻瓜。”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所有的理解，所有的深情，都已在这一番夜话和相拥中，传递得清清楚楚。
张陆桉重新躺下，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黄亦玫安心地窝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觉这是世间最动听的安眠曲。
窗外的草原，万籁俱寂，只有风永恒的吟唱。璀璨的银河横贯天穹，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古老土地上，又一对比星辰更闪耀的恋人。
“明天，”张陆桉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吻，声音带着无限的憧憬，“我们一起去走天路。你和我，一起。”
“嗯，一起。”黄亦玫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甜蜜的弧度，沉入了有他在身边、无比安稳的梦乡。
他们的影子，在灯光熄灭后，消失于黑暗。但他们的心，却在这片浩瀚的星空下，前所未有地紧密相连，如同并辔而行的两匹马，即将共同奔向那条通往天际的、自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