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顾宅主卧。
高强度镇静剂的药效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将沈清弦从无边黑暗的深渊一点点拉回现实。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还有……近在咫尺的、沉稳而绵长的呼吸声。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继而缓缓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线条冷硬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灯，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微微偏头，视线向下，看到了那个趴伏在床边、似乎已经睡着的男人。
顾琛。
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手腕上名贵的表。他侧着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冷硬锋利的轮廓在沉睡中显得柔和了许多，却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他，记忆如同碎片般逐渐拼凑回来——冰冷的办公室对峙，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旧城区破败的老楼，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剧痛，灼烧般的高热，以及在一片混乱和恐惧中，紧紧抓住他的、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还有那句不断在耳边回响的“撑住”。
是顾琛。在他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是这个他一直视为危险盟友、甚至刚刚怀疑过他的男人，守在了他身边。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暖意，让他喉头有些发紧。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一阵强烈的虚脱感立刻席卷全身，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被抽空了力气，连抬起手臂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但比起之前那如同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此刻这种虚弱反而显得可以忍受。
他的动作虽然轻微，却立刻惊动了浅眠的顾琛。
顾琛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初时还带着一丝刚醒的朦胧，但在对上沈清弦视线的一刹那，立刻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清明，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醒了？”他立刻直起身，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伸手便探向沈清弦的额头，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掌心触及的皮肤温度虽然仍比正常偏高，但已经不再是之前那骇人的滚烫。顾琛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的问题接踵而至，目光仔细地扫过沈清弦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沈清弦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一点气音。
顾琛立刻会意，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唇边。动作依旧带着些许生疏的僵硬，但那份小心翼翼却显而易见。
微温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沈清弦缓了口气，终于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多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顾琛将水杯放回床头柜，重新坐下，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你昏迷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沈清弦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雪白被子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轻声问：“我……怎么了？”
“基因层面的剧烈应激反应。”顾琛没有隐瞒，语气凝重，“我们带回来的那张卡片，是一个陷阱。里面隐藏的自毁程序释放了某种生物信息素信号，诱发了你体内的……变化。”
“变化？”沈清弦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和后怕，“什么变化？”
顾琛凝视着他，似乎在斟酌用词：“你的身体机能短时间内被强行提升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远远超出了正常负荷，导致了生理系统的崩溃。具体会带来什么后续影响，目前还不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清弦依旧苍白的脸上，补充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造物主’的目标，从来就不是离间我们，而是……催化你。”
“催化我……”沈清弦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脊椎爬升。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预先设置好程序的容器，在特定的信号触发下，就会不受控制地开始运转。“所以，我真的是……‘种子’？”
“或许。”顾琛的眼神深邃，“但你不是播种者。你和我母亲一样，都是这场阴谋的受害者。区别在于，他们可能在你身上，倾注了更多的……‘期望’。”
他的话音落下，卧室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沈清弦靠在枕头上，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他闭上眼，努力回忆昏迷前后的感觉，除了那蚀骨的疼痛，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听到窗外几十米外树叶摩挲的细微声响，能分辨出空气中不同气味的层次，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时，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活力？
这不是错觉。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顾琛，眼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异：“我的身体……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顾琛立刻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沈清弦尝试集中精神，描述着自己的感受：“听得更远，看得更清，嗅觉也……而且，我感觉……”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精力恢复得好像比平时快一点，虽然现在还是很累。”
顾琛的眉头紧紧锁起。感官增强，恢复力提升……这听起来，倒像是“灵风计划”最初设想中的某种“优化”方向？难道那场几乎夺走他性命的催化，反而阴差阳错地……激活了他基因中潜藏的部分能力？
这究竟是福是祸？
就在这时，赵明瑞医生带着两名护士敲门进来进行例行检查。看到沈清弦苏醒，赵明瑞明显松了口气。
一系列检查后，赵明瑞看着手中的数据报告，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顾总，沈先生，这……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沈先生的所有生理指标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正常！尤其是细胞活性和代谢率，远超常人水平！之前检测到的那些异常酶和激素，也正在快速下降至安全范围！这……这简直是医学奇迹！”
果然！顾琛和沈清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催化带来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难以预料的变化。
“继续监测，有任何异常立刻汇报。”顾琛压下心中的波澜，对赵明瑞吩咐道。
医护人员离开后，卧室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人。
沈清弦靠在床头，看着自己似乎与往常无异、却内里已然不同的双手，心情复杂。他获得了某些超出常人的能力，但代价是成为别人棋盘上更重要的棋子，甚至可能失去对自身命运的掌控。
“害怕吗？”顾琛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问道。同样的问题，在不同的情境下，意义已然不同。
沈清弦抬起头，看向他。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清亮的眼底跳跃。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挣扎，看穿了所谓“家人”的凉薄，此刻，反而是这个最初充满危险的男人，给了他一丝真实的安全感。
他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释然：“比起害怕，我更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顾琛，“我们……还是盟友吗？”
顾琛看着他那双仿佛被泉水洗过的眼睛，里面没有了怀疑，没有了疏离，只有一种清澈的、将选择权交付过来的信任。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瞬间涌满整个房间，驱散了所有阴霾。
他转过身，逆着光，身影挺拔如松，目光沉静而强大地落在沈清弦身上。
“当然。”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现在起，不是盟友。”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是共生。”
“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你的秘密，由我来一起承担。而‘造物主’施加在你身上的一切，我会让他……百倍偿还。”
阳光在他身后形成耀眼的光晕，他向着沈清弦，伸出了手。
不是试探，不是交易，而是跨越了猜疑与裂痕的，真正的携手。
沈清弦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的手，又看向顾琛在阳光下无比清晰而坚定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只温暖而干燥的掌心。
双手交握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落地生根。
然而，就在这信任重新凝聚、关系悄然质变的时刻，沈清弦的指尖在触及顾琛掌心的刹那，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他仿佛能“嗅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吸引力的、独属于顾琛的……信息素？而这股气息，竟然让他体内那股新生的、躁动的“活力”，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与安抚并存的奇异共鸣？
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清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他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了这瞬间的惊骇，没有让顾琛察觉。
新生的能力，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