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的意识坠入梦境时,像掉进了一团温软的云絮里。
这与他往日被药汁压制的浅眠不同,那些朦胧的、支离破碎的梦境碎片被剥离,他直往下沉,直到双脚触到一片雾蒙蒙的地面。
这里没有熟悉的青瓦桃林,没有昭影残留的金芒,只有一面巨鼓静卧在雾中,鼓身爬满古旧的裂痕,却泛着某种让灵魂安定的光晕——归眠鼓。
“你是那个总在梦里喊‘别吵我睡觉’的人吧?”
稚嫩的声音从耳旁传来。
谭浩低头,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蜷在鼓座下,额前碎发沾着雾珠,眼尾还挂着未擦净的睡痕,却睁着双清亮的眼睛。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怀里抱着半块烤红薯,红薯香混着雾气钻进谭浩鼻尖——这是他前世在巷口买过早饭的味道。
“静枕童?”谭浩蹲下身,记忆里那些被他忽略的片段突然涌上来:总在街头打盹的小乞儿、替卖花阿婆补眠的小身影、被富家公子用石子砸醒时也只是揉着眼睛笑的孩子。
原来那些“巧合”的安宁梦境,都是这孩子在扛着。
男孩点点头,把烤红薯往他手里塞:“大家都等着你敲鼓呢。”雾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像无数人在睡梦中轻唤同一个名字。
谭浩喉结动了动,突然想起昭影说过的“信仰灼烧”——原来不是他被顶礼膜拜,是这些累到连做梦都要借他的安宁。
“等等……是你在替别人做梦?”谭浩声音发哑。
男孩歪头,红薯皮簌簌掉在他青灰的裤腿上:“他们太累了,我就帮他们睡个好觉。可最近……”他吸了吸鼻子,指尖揪住谭浩的衣摆,“他们都梦见你在生气。卖菜的大叔梦见你摔了他的菜筐,绣娘梦见你撕碎了她的帕子,连总说要抓你的暗卫,都梦见你掐着他脖子喊‘别吵我’……”
谭浩的心脏突然抽痛。
那些被他当成“麻烦”推开的人,那些他觉得“不关我事”的目光,原来都是疲惫的灵魂在黑暗里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不是要他当神,只是想借他的“不被打扰”,偷片刻安心。
“原来不是我被信仰……”谭浩望着男孩睫毛上的雾珠,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酸,“是你们把希望,硬塞给了一个只想躺平的懒鬼。”
男孩没听懂,只仰着小脸:“所以你要敲鼓呀!归眠鼓响,执念就散。大家就能好好睡觉,不用再做那些让你生气的梦了。”
谭浩站起身,走向巨鼓。
鼓面泛着幽光,像面倒映着千万梦境的镜子。
他伸手摸了摸鼓身,裂痕里渗出细碎星光,是那些被他忽略的、藏在梦境深处的期待。
他没有像传说里的神那样用力捶打,反而像前世哄小侄子起床时那样,屈指轻轻拍了三下。
“咚——”
第一声鼓响,像春风掀开窗帘。
黄金王城里跪了三百年的信徒突然眨了眨眼,狂热的眼神褪成温柔,他们望着掌心的香火,轻轻吹灭,转身走向城外的麦田。
第二声鼓响,像母亲哼起摇篮曲。
梦耕娘怀里的孙子突然咯咯笑出声,她低头,发现自己正躺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怀里的不是虚幻的孙儿,是自己早夭的小女儿,正用软乎乎的小手抓她的发梢。
第三声鼓响,像老茶炉烧开时的轻鸣。
观梦猴从树杈上摔下来,却没醒,反而抱着树干笑得打滚;断梦刀上的血锈簌簌剥落,刀灵缩成孩童模样,扑进梦里母亲的怀抱,哭湿了她的蓝布围裙。
整个“醒神境”的雾气开始消散,那些执着于“觉醒”的修士突然瘫坐在地,望着头顶的星光,第一次露出松弛的笑。
他们不再追寻什么超脱,只是闭上眼睛,让疲惫的魂魄好好睡一觉。
谭浩望着这一切,喉咙发紧。
他伸手接住飘到面前的星光,那是某个老妇人的执念——她曾跪在他的宫门前三天,只为求他“显灵”救病入膏肓的儿子。
此刻星光里映出她现实中的模样:老人正握着儿子的手打盹,床头的药碗还冒着热气,儿子的呼吸已经平顺了许多。
“我不是来当神的……”他对着天空浮现的“咸鱼居”投影低语,竹椅、歪脖子桃枝、沾着茶渍的石桌,都是他现实里最宝贝的“懒窝”,“我是来告诉你们,累了就能歇。”
“下次你想躲的时候,记得,我也算半个你。”
熟悉的声音在识海响起。
谭浩转头,见昭影的身影化作金芒融入他的指尖,那温度不再灼人,反而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他突然明白,那些曾让他恐慌的“神性”,不过是他灵魂里未被接纳的、想保护人的温柔。
“知道了。”他对着空气笑,“下次多懒,分你半块桃子。”
意识开始抽离梦境时,他听见静枕童在身后喊:“下次我给你带烤红薯!要最大的!”
再睁眼时,入目是熟悉的青瓦砖。
林诗雅坐在床头的木凳上,指尖捏着半卷《星辰典》,发梢沾着夜露,却没像往日那样端着圣女的清冷。
她望着他的目光很柔和,唇角甚至有极浅的弧度:“你这次……像是找回了什么。”
谭浩打了个哈欠,摸出枕头下的半块桂花糕——睡前藏的,没被她发现。
他咬了一口,甜香在嘴里散开:“找回来点……以前没敢承认的东西。”
窗外突然传来清越钟声。
静律钟第八音缓缓落下,余韵裹着桃香钻进窗棂。
谭浩转头,见桃林深处有微光闪烁——第一颗眠果成熟了,果皮上的纹路像极了他竹椅的靠背。
远处云端,青铜巨门后传来律尊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迟疑:“……他不再逃避了。那他究竟想做什么?”
林诗雅起身替他拢了拢被角,目光扫过他床头歪倒的药碗,又落在他沾着糕屑的唇角,突然轻声道:“明日晨起,我陪你去桃林摘新熟的桃子。”
谭浩眼睛一亮,刚要应下,忽觉指尖一烫。
他低头,见掌心不知何时多了粒星子,正慢慢化作淡金色的纹路,沿着手腕往手臂爬,像条贪睡的小蛇。
“这是……”他挑眉。
林诗雅望着那光纹,眼瞳微缩——那是只有创世神才能凝聚的“规则印”,可此刻在谭浩腕间,却像孩子随意画的涂鸦。
窗外,晨雾开始漫进桃林。
谭浩把最后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望着指尖渐盛的光,突然笑出了声。
管他什么神不神的,先吃了桃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