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起谭浩的衣摆时,南市的焦香已经裹着人声涌进了圣殿废墟的晨雾里。
他原本打算回东宫补个回笼觉,可那股混着桂皮香的炒瓜子味实在勾人,脚步便鬼使神差地往南市拐了——反正今日早朝被他以昨夜被蚊子吵得没睡好为由推了,母后的骂声大不了等会再受。
南市的青石板路还沾着露水,梦税官的瓜子摊前却已挤了半条街。
褪色的蓝布幌子在风里晃,不加班瓜子五个墨字被晒得发白,倒比从前那金漆的替神收梦牌匾顺眼得多。
梦税官从前总爱穿浆洗得发硬的灰布官服,此刻却套了件松松垮垮的粗麻短打,腰间还挂着串铜铃,每抓一把瓜子就叮铃作响:大娘您拿稳了,这瓜子用的是后山野核桃壳炒的,香得能把梦里的饿鬼都馋醒。
老妇人的手在袖口里抖了三抖,才把攥得温热的铜钱递过去。
她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晨露,声音像老榆树皮擦过石磨:官爷...真能不梦见抄经了?从前每个月十五,她都要跪在祠堂抄七遍《咸经》,抄到手指渗血,梦里还在机械地写神恩浩荡。
现在没官爷了,叫我老梦就行。梦税官抓了把瓜子塞进她颤巍巍的掌心,指尖故意蹭过她手背上的老茧,您看这瓜子壳,纹路像不像《咸经》第七页的字?
从前我们拿这字当锁链,现在它是瓜子壳——磕碎了,就能吐掉心里的石头。
话音刚落,石缝里突然钻出一抹粉白。
静言花的藤蔓缠上老妇人的手腕,花瓣簌簌飘落,落在她摊开的手心里。
老妇人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到,瓜子撒了一地。
她蹲下身去捡,却在触到花瓣的瞬间发出呜咽:阿狗...阿狗的虎头鞋!
围观的人群突然静了。
十年前的雨夜,老妇人的独子被神选者抬进星辰塔,说是去替神诵经。
后来塔门再开,只抬出具裹着《咸经》的棺材。
此刻静言花的花瓣里,正浮着一双褪色的虎头鞋虚影,鞋尖沾着泥——那是孩子最后一次在她怀里撒娇时穿的。
十年了...老妇人捧起花瓣贴在脸上,眼泪把粉白的花瓣染成淡紫,我总梦见他说娘,手好疼,可他们说那是神在考验我...神个屁!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有人默默摘下头巾——那是从前时必须戴的素色布;有人攥紧了怀里的《咸经》,指节发白;更有个年轻小子突然笑出了声:我上个月还梦见给神擦香炉,原来都是他们往我脑子里塞的!他掏出怀里皱巴巴的纸团,你们看,我偷偷记的,我其实想当...想当卖糖葫芦的!
喧闹声里,废弃讲经台方向传来一声。
经蠹虫群聚的黑影里,最大的那只突然弓起背,背上的蚁酸腐蚀出一行新字:咸经,锁魂链。它触须轻抖,发出类似断经僧的沙哑嗓音:当年我在塔底啃了三十年经文,才知道所谓,不过是把不准反抗写成了诗。
人群潮水般涌过去。
静言花不知何时飘到了讲经台边缘,缓缓绽放的花心里,浮起断经僧被剜舌前的口型——他喉管里还插着血污的铁签,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想换个活法。
他说想换个活法!人群里爆发出哭喊。
几个曾是的汉子突然跪下来,额头砸在青石板上:我们当年...我们当年用铁钉钉他的舌头,说他亵渎神灵...他们扯下胸前的神纹玉佩,砸得粉碎,我们也是被洗了脑啊!
林诗雅立在城外山巅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她白衣被山风掀起,腰间往生碑震得发烫,碑面映出三日前仙宗大殿的景象:十二位长老围坐,最上首的玄霄真仙拍案而起:那谭浩分明是在颠覆秩序!
凡界若乱,灵界的供奉从何而来?
他们根本不懂。她指尖抚过碑面,映出的影像扭曲成谭浩站在废墟上抛工牌的模样,他不是造反,是在把被神拿走的...一点点还回来。
山风突然变了方向,带着南市的喧闹卷上来。
林诗雅正要转身,脚下忽然一痒——静言花的藤蔓缠住了她的绣鞋,绽放的花瓣里浮着两个字:救他。
她瞳孔骤缩,随即冷笑。
可那冷笑还没挂稳,就听见自己说:谁要救他?
我是来问清楚...到底什么叫才算合格。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沿着青石板路往城里去。
而此刻的谭浩,正躺在重建的凉亭里打盹。
新搭的藤蔓从檐角垂下来,开着细碎的小白花,落在他半张的眼皮上。
他迷迷糊糊抬手去摸,碰到花瓣的瞬间嘟囔:这花...比小厨房的芝麻饼还香...
风掠过凉亭,带走了他后半句梦话。
远处南市的喧闹还在飘,混着炒瓜子的焦香,混着静言花的甜,混着人间终于活过来的、热腾腾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