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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在告示上留下的光影还未完全褪去,东岭山的晨雾里已经混进了爆竹的红屑。

门前老槐树上挂着红绸,横幅上“东岭山社区自治联合会成立仪式”几个金字写得歪歪扭扭——听说是雷部天君抢着写的,他非说“神仙写字,就得有雷霆万钧的气势”。

谭浩蹲在石阶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竹扫帚,鞋尖踢了踢脚边的辣条纸箱。他今天头发被林诗雅硬是按着梳得整齐了些,可手还是习惯性地去摸后颈。

“先说好啊,今天这仪式,谁都不许绷着脸装正经。”他朝台下喊道。

挤在一块的神仙和凡人们顿时笑作一团。河渠神官举着新编的草环想往谭浩头上戴,被玄箴赶紧拦住;几个小神手里攥着连夜糊的纸花,其中两朵的边角有点发黑——是三太子偷偷用小火苗燎的,他还振振有词:“带点焦香,才显诚意。”

林诗雅站在廊下,素白的裙摆沾了清晨的露水。她望着谭浩的背影,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他堵在巷口教训那个不愿帮老奶奶找猫的小神时的样子。那时他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服,如今这身青布衫是村里大娘们凑了布一起缝的,袖口还绣了几根歪歪扭扭的麦穗,说是“联合会大当家该有的行头”。

“咳,”谭浩清了清嗓子,把扫帚往玄箴怀里一塞,“老玄,这扫门口的活儿,以后归你了。要是扫不干净,王寡妇真能拎着擀面杖追你三里地。”

玄箴接扫帚的手微微发颤。这把扫帚他太熟悉了——谭浩刚来便民站那会儿,总爱蹲在门口,一边啃辣条一边扫落叶,说什么“神仙要接地气,先得把自家门槛扫干净”。他望着谭浩,喉咙动了动,那句“九爷再多待些日子吧”终究没说出来——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诗雅,”谭浩又用脚尖碰了碰那箱辣条,“这个归你管了。”他挤挤眼,“可别学三太子用火符加热,准糊。”

林诗雅伸手接过箱子,指尖触到箱壁上那些划痕——有谭浩无聊时刻的“躺平”,有画得像个萝卜似的小猪。她低头轻轻笑了笑:“知道了,再烤糊了,我就拿你未来的猪棚当烤炉用。”

台下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九爷,您这是要撂挑子不干了?”

谭浩拍拍手站起来,晨雾里,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根斜插在地里的芦苇杆。“同志们,我辞职了。”他指了指后山方向,“明天,我就上后山养猪去。”

哄笑声一下子炸开了。小神们笑得东倒西歪,雷部天君拍着大腿说“九爷您可真会逗闷子”,连一向板着脸的玄箴也忍不住抿嘴扭过头去。

只有林诗雅,看着谭浩眼里那抹难得的认真,心尖轻轻颤了一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岭山的麻雀还没吱喳,玄箴就一脚踹开了谭浩的房门——屋里床铺铺得整整齐齐,枕头下压着张字条:“猪圈地点保密,送饭放门口石头上。”

林诗雅找到后山时,正看见谭浩踩着个竹架子在搭猪棚。袖子挽到胳膊肘,裤腿上溅满了泥点,手里的锤子敲得叮当响,却没几下是准的。六头小花猪在他脚边哼哼唧唧地拱来拱去,每只猪耳朵上都系着块小红布,布上用墨笔歪歪地写着“绩效”、“KpI”、“年终奖”之类的字。

“躲得倒清净。”林诗雅抱着手臂,站在竹梯下抬头看他。

谭浩一低头,锤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我这叫……急流勇退,功成身退。”

“你以为躲到这儿,大家就真能放下你了?”林诗雅走近几步,伸手替他拂去衣领上沾着的草屑。

谭浩从架子上跳下来,蹲下身,摸了摸凑过来的小猪“极小”的脑袋。小猪舒服地在他手心里拱了拱。他声音低了下去:“不是怕被需要,是怕被当成个甩不掉的符号。”他抬手指向山脚下——雷部天君正蹲在石桌边教娃娃们写算术,风伯踮着脚帮老奶奶晾晒被子,就连那个曾经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南天门守将,也在一笔一划地帮村保安登记外来人的名字。

“你看,”他语气有点闷,“他们自己已经走得挺稳了,我这根拐杖,总得学着放手。”

林诗雅看着他头顶那几根不听话翘起来的头发,忽然伸手揉了揉。

谭浩抬起头,撞进她眼里那片温柔里,那感觉,就像一头撞进了东岭山春天最暖和的风里。

过了几天,傍晚时分,东岭山忽然闹腾起来。

“丢了一头!‘群众满意度’丢了!”一个小神哭丧着脸跑来报信,说的就是耳朵上系蓝布条的那头小猪!

全村人几乎都出动了,拿着竹筐、举着柴火棒往山里找,连刚学会写“人”字的小娃娃也攥着块红薯当诱饵。雷部天君拍着胸脯说要“用雷光给大家照路”,被玄箴死死拉住:“你那雷火一下去,半座山的草都得烤焦喽!”

谭浩也跟着人群跑,嘴里念叨着“就数这头猪最馋,准是溜出去找野菜了”,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

直到山崖边传来一声嫩生生的猪哼。

“在这儿呢!”村保安举着火把喊道。

月光清清亮亮地洒下来,“群众满意度”正舒舒服服地趴在一片野菊花丛里,嘴巴上还沾着草屑,圆鼓鼓的肚皮把周围的花瓣压得倒了一片。

谭浩冲过去一把将它抱进怀里,小猪还不乐意地哼哼着,用鼻子拱他的下巴。

山脚下的空地上生起了篝火,孩子们围着谭浩又蹦又跳。不知是谁开了个头,稚嫩的童谣飘进晚风里:“谭九爷,养胖猪,吃得香,睡得足,从来不把人来唬——”

“后面呢?九爷,后面呢?”小娃娃拽着他的衣角问。

谭浩吸了吸鼻子,笑着接上:“胖猪跟着九爷住,东岭山的云朵最软乎,神仙凡人都和睦——”

林诗雅站在跳跃的火光之外,望着他被火光映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深藏的倦意,只剩下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暖融融的光,就像东岭山深处咕嘟咕嘟冒着的温泉水。

夜深了,谭浩躺在猪棚边的干草垛上。“绩效”和“年终奖”挤在他脚边打着小呼噜,山风送来远远近近的虫鸣。

他望着头顶灿烂的星河,忽然想起紫微垣那个老仙吏说过的那卷空白的“待填”名录。

现在,那名录里,应该已经写满了吧?河渠神官的名字,雷部天君的名字,那个曾经哭鼻子的小神的名字,玄箴的,诗雅的,还有他自己的……

九重天之上,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块素白的牌匾。

“名誉天花板”五个字,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夜风拂过,牌匾极轻极轻地晃动了一下,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又像一句温柔的晚安。

后半夜,山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谭浩翻了个身,把漏雨的棚顶边缘又用草席盖了盖实。

他没有注意到,山脚下,不少村民正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田埂上跑——这雨看样子要下几天,地里的庄稼该喝饱了吧?

可千万别涝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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