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 桥仙劫。
江南梅雨季,德州李村的喜棚,被灯笼照得通红。
新郎赵铁柱,穿着簇新的青布衫,被同族兄弟灌酒,满脸通红。
酒桌上,好不容易脱身,却见新娘赵氏,正提着红裙往宅后走去。
“娘子?”赵铁柱踉跄着跟上。
赵氏头也不回,穿过竹林,直奔溪边小桥。
溪水在月下泛着冷光,新娘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雪白的后颈。
那本该贴着金箔的地方,竟有道暗红色的胎记。
赵铁柱心中一凛。
婚前见过赵氏一面,记得她后颈光洁如玉。
正要开口,却见赵氏忽然转身,食指朝他勾了勾,嘴角扬起抹诡异的笑。
他鬼使神差地跟上,踩过木板桥时,桥下传来“哗啦”水声。
行数里,前方忽现村落。
赵氏在一座青瓦屋前停下,用银簪叩门。
开门的女僮面色青白,见到赵氏立刻福了福身:“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夫人都念着您呢。”
堂屋里烛火昏黄,正中央端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身着华服,却面无血色。
“女婿来了?”
老爷抬手示意上座,赵铁柱这才发现,两人袖口,绣着的不是喜花,竟是惨白的纸幡。
“小女娇惯,劳你迁就。”夫人端来茶盏,赵铁柱刚要接过,忽见茶水里漂着片枯叶。
“住些日子再走,啊。”
夫人嘴角咧开,露出过于整齐的白牙,赵铁柱浑身发寒。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那里藏着母亲给的护身符,此刻正发烫。
喜棚里闹到五更,亲友才发现新郎失踪。
新娘赵氏独坐喜床,红盖头下传出闷闷的哭声:“奴家一睁眼,郎君便不见了……”
赵家父母连夜赶来,与李家二老,在村口吵得不可开交。
“定是你家藏了我儿!”李父抄起扁担,却被乡邻拦下。
正当众人推搡时,村西头的王婆忽然尖叫:“桥、桥上有血!”
众人举着火把赶到溪边,只见小桥栏杆上,挂着半片新娘的红裙,桥下浮着团白色。
那团白色,竟是赵铁柱的里衣,胸口染着暗红血迹,像是被利爪抓破。
李母当场晕死过去,赵父却眯起眼,盯着赵氏煞白的脸。
转眼半年过去,赵家以“女婿亡故”为由,要求赵氏改嫁。
李父拄着拐杖上门理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儿说不定还活着呢!”
赵父冷笑:“等你找到尸体,我女儿都要生二胎了!”
两家闹到县衙,孙公一拍惊堂木:“都给我消停点!”
他翻阅卷宗,目光停在“桥下血衣”四字上,忽然问赵氏:“你新婚夜可见过新郎?”
赵氏浑身发抖,半日挤出句:“没……没见着。”
“怪哉。”孙公捋着胡子,“这样吧,再等三年。
若三年后仍无音信,赵家可自行改嫁。”
赵父还要争辩,却被孙公瞪了回去:“再闹,就都给我蹲大牢!”
赵铁柱在赵家度日如年。
每日晨起,都见岳父岳母在院子里“晒衣服”。
那是些绣着寿字的青衫,在风里飘得像招魂幡。
赵氏倒是温柔,每日亲自给他梳头。
可当他提出回家时,她总是笑盈盈地说:“再等等,等父亲寻到好时辰。”
这日午后,赵家忽然大乱。
岳父冲进他的屋子,一改往日的和蔼:“赶紧收拾东西,你娘快不行了!”
赵铁柱惊问缘由,却被岳母推进门:“别问了,路上说!”
出了门,赵铁柱回头望去,只见赵家楼阁瞬间消失。
眼前只剩座破败的孤坟,坟头的纸幡,正是岳父常穿的那件青衫。
赵氏站在坟前,红裙褪去,露出里面的白色殓衣,嘴角还挂着笑:“铁柱,我等了你五百年了……”
赵铁柱连滚带爬跑回村,抱着爹娘痛哭流涕。
李父立刻拉着他,去县衙击鼓。
孙公听完始末,拍案而起:“果然是鬼婚!”
衙役押着赵父上堂,孙公掷出张地契:“你女儿的墓,就在李家老宅后三里!
说,为何用邪术勾魂?”
赵父浑身瘫软,道出实情:原来赵氏十五岁夭折,赵父请术士做了鬼媒。
术士算出赵铁柱生辰八字,与女儿相合,便设计让“鬼新娘”勾他入坟,完成阴婚。
“大人救命啊!”赵父磕头如捣蒜,“那术士说,只要过了半年,赵铁柱就会心甘情愿做鬼婿!”
孙公冷笑:“幸好他福大命大。来人,去挖开赵氏坟墓!”
众人赶到坟前,却见棺木空空如也,只剩件红嫁衣,叠得整整齐齐。
王婆忽然指着远处尖叫:“快看!”
只见赵氏的身影,在竹林里一闪而过,手里抱着个刚足月的婴儿。
“她、她成了血魅!”术士颤抖着跪下,“当年我贪财,用活婴给她续命,如今……”
话未说完,便被一股阴风卷得口吐白沫。
孙公握紧腰间的斩邪剑,对着竹林大喝:“赵氏!你生前苦命,死后何必要害人?”
竹林深处传来幽幽哭声:“我好冷……好饿……”
赵铁柱想起半年来赵氏的温柔,心下一软,竟不顾劝阻冲进竹林。
只见赵氏蜷缩在老槐树下,怀中婴儿已化作白骨,她抬起头,脸上爬满青紫色的血管。
“铁柱,你娶了我吧……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赵铁柱望着赵氏溃烂的脸,想起新婚夜,她盖着红盖头的模样。
那时她的手那么软,递茶时还不小心烫了自己。
“对不起……”他掏出怀里的护身符,那是母亲用经血绣的观音像,“我不能跟你走。”
赵氏发出尖利的惨叫,指甲瞬间长到尺余。
孙公挥剑斩来,却被她挥手震飞。
赵铁柱趁乱,将护身符按在她眉心,只见金光闪过,赵氏的身影渐渐透明,化作无数萤火虫飞向夜空。
“谢谢……”最后一缕青烟中,传来她微弱的道谢。
赵铁柱瘫坐在地,看见老槐树根系间,埋着数十具婴儿骸骨,最小的还不足月。
孙公长叹一声:“造孽啊……”
赵家因“阴婚害命”被抄家,赵父充军边疆。
赵铁柱与真赵氏成了亲,新娘后颈,果然光洁如玉。
雨季来临,他总会看见溪边有萤火虫飞舞,便知道是那个“她”来瞧他了。
孙公将此案记入县志,末了批注:“世间最恶,莫过人心。鬼尚可渡,贪不可救。”
后来有人路过那座小桥,还能听见隐隐的啜泣声,却再未见红衣女子的身影。
而赵铁柱的儿子满月那日,家里忽然飞进只萤火虫,停在婴儿眉心,化作枚淡淡的红痣。
赵氏欲言又止,赵铁柱却轻轻摇头:“这是她留给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柔。”
窗外,梅雨依旧。
小桥边,从此多了座小小的衣冠冢。
每逢清明,总有人来添把新土,烧些纸衣。
村里的老人说,那是赵铁柱家的“鬼亲戚”,只要心善,鬼也会护佑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