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客扰梦,缘浅情伤
次日清晨,薛生如约而至,刚踏进门就急着问:连琐姑娘同意见我了?
杨于畏坐在案前,一夜未眠的眼底泛着青黑,摇了摇头:她性子腼腆,实在不愿见生客,还望薛兄海涵。
我看你是故意推脱!
薛生显然不信,拍着桌子。
是怕我们见了她的才貌,比下去你的风头。
杨于畏正要辩解,薛生已自顾自坐下。
我今天就在这儿等,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来。
傍晚时分,薛生竟带了两个同窗来。
一个是秀才薛方,性子还算文静;另一个是武生王某,生得五大三粗,腰间总挂着柄锈剑。
三人一进门就嚷着要喝酒,杨于畏无奈,只得让邻村的酒肆送了些酒菜。
于畏兄,你这书斋太冷清,得热闹热闹才好。
王某一坐下就扯开嗓子,手里的酒碗碰得桌子响。
那女子若真有才情,定会被我们的诗声打动,说不定就主动出来了。
杨于畏气得直翻白眼,却不好发作。
薛生是挚友,另外两位也是熟人,总不能赶出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划拳行令,污言秽语混着酒气弥漫开来,连窗棂上系着的紫带,都似在微微颤抖。
夜里,白杨风声依旧,却迟迟不见连琐的吟声。
薛生喝得醉醺醺的,趴在桌上嘟囔:定是被于畏藏起来了......
王某则拔出锈剑,在院子里舞得呼呼作响,吓得墙后的野狗狂吠不止。
杨于畏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只能忍着。
他怕自己一发作,反倒坐实了的罪名。
这般闹了两夜,连琐始终没有出现。
薛方先没了耐心:我看多半是于畏兄编出来的故事,哪有这般神秘的女子?
薛生虽心有不甘,见酒喝光了,菜也没了,也渐渐有了离去之意。
第三夜,喧嚣声终于平息,三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着天亮。
就在这时,墙外忽然传来低低的吟声,依旧是玄夜凄风却倒吹两句。
只是比往日更显凄婉,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人心上。
薛方刚要侧耳细听,一旁的王某却突然起身,搬起院角那块压咸菜缸的巨石,地一声朝墙外投去。
石块砸在乱葬岗的石碑上,发出一声巨响。
装模作样的!
王某拍着手上的灰,大声嚷嚷。
有本事出来见人,没本事就别在这儿呜呜咽咽,听得人烦躁!
吟声戛然而止,仿佛被巨石砸断了一般。
薛方气得推了王某一把:你这莽夫!好端端的怎可如此无礼?
薛生也皱起眉头:就算不见客,也不该毁了人家的雅兴。
杨于畏更是怒火中烧,猛地站起身,指着王某的鼻子:你给我出去!
王某本就喝了酒,被他一吼,反倒来了劲:你这破书斋,求我住我还不住呢!
摔门而去时,还故意踹翻了院中的竹筐,晒干的草药撒了一地。
杨于畏独自收拾着狼藉的书斋,捡起地上的草药,心里像被巨石压着般难受。
他对着墙外轻声喊:连琐,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回应他的,只有萧萧的风声。
夜里,他枯坐在案前,点着连琐用过的那盏油灯,灯芯结了长长的灯花,像他拧成疙瘩的心。
他一遍遍回想连琐的模样,她吟流萤惹草复沾帏时的侧脸,她弹琵琶时颤动的睫毛,她临走时回眸的眷恋......
越想越觉得愧疚,若不是自己没守住秘密,怎会招来这般恶客?
第四日傍晚,就在杨于畏以为连琐再也不会来时,门帘忽然被风掀起,一抹素色身影飘了进来。
连琐的脸色比往日更白,眼眶红肿,一见他就落下泪来:
君怎会招来那般恶客?那巨石砸过来时,妾躲在树后,心都快跳出来了......
是我错了,连琐,你别怪我......
杨于畏慌忙上前,想替她拭泪,却怕自己的手太粗,会碰疼她。
连琐却后退一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妾本就觉得,我们缘分已尽。
昨日被那般惊吓,更是看清了阴阳殊途,强求不得。
别这么说!
杨于畏急了,伸手想去拉她的衣袖,
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夜里下棋、读诗......
连琐轻轻摇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君是阳间人,总有娶妻生子的日子,妾怎能一直缠着你?
况且经此一事,妾的阴气已泄,再待下去,怕是会害了君。
她望着杨于畏,眼中满是不舍,却还是决绝地转身,君多保重,莫要思念过度。
话音未落,身影已穿过门帘,消失在暮色里。
杨于畏追出去时,只抓到一缕清冷的风。
墙外的乱葬岗上,唯有荆棘在风中摇晃,再不见那扶着小树吟诗的倩影。
接下来的一个月,书斋变得比从前更孤寂。
杨于畏依旧每晚守在墙下,却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吟声。
他把连琐写过的诗卷放在枕边,把她系过的紫带缠在腕上。
可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纸张和丝线,再没有那柔软的指尖,和带着药香的呼吸。
他开始茶饭不思,夜夜失眠,短短几日就瘦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像换了个人。
薛生来看他时,见他这副模样,愧疚不已:都怪我鲁莽,害了你和连琐姑娘......
杨于畏却只是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多的责备,也换不回那个月下吟诗的芳魂了。
秋风渐起,吹落了白杨叶,也吹凉了书斋里的油灯。
棋枰前,摆着两人未下完的棋局,黑棋白子在灯下泛着光,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执棋的人。
他忽然想起连琐曾说过:黄泉孤寂,如同离群的孤鹜。
如今,他倒成了那只孤鹜,困在回忆里,找不到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