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梅雨季，空气都能拧出水来。幸福里小区的红砖墙洇开团团暗沉霉斑，三楼阳台那床迟迟不干的碎花被单，无精打采地垂下，拂过林默正在修理的旧洗衣机顶盖。
“咚、咚、咚！”
砸门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比窗外的雨点更急促、更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林默！开门！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林默的动作顿了一瞬，用棉纱仔细擦去指缝里的黑色油污，才不紧不慢地起身。他身上那条便利店配的牛仔裤，洗得泛白，裤脚潦草地卷了两圈，隐约露出干涸的水泥点痕迹。拉开门，房东张桂兰挎着半满的菜篮子，不由分说地挤了进来。她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像探照灯，先刮过客厅里表皮剥落的破沙发，最后钉在他手中的螺丝刀上，嘴角一撇，刻薄的弧度便显现出来：“哟，还捣鼓这破烂？趁早搬了干净！省得到时候机器坏了，你还得倒贴我装修钱。”
“张姨，您有事直说。”林默侧身让她，顺手将螺丝刀搁在茶几上。金属柄撞上玻璃，发出“叩”的一声脆响。
“没什么大事，”张桂兰把菜篮子往茶几上重重一墩，几滴混着泥腥的水珠从青菜叶上震落，溅在摊开的租房合同上，“下个月开始，房租涨五百。三千二，一分不能少。”
林默的目光落在合同第三条，那行“租期一年，租金不变”的钢笔字，墨迹是他三个月前亲手留下的，末尾还有一小团因钢笔漏墨而晕开的痕迹。“张姨，”他声音平稳，“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合同？”张桂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伸手去抠抓合同的纸角，指甲刮出刺耳的“刺啦”声，“这玩意儿能当饭吃？楼上李姐家的房，人家开奔驰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给三千五，还要一次性付半年！你呢？每月两千七都得拖到月底，我没让你卷铺盖走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她的嗓门越拔越高，成功引来了隔壁的王阿姨。王阿姨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攥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水迹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张姐，消消气，好好说嘛……小林他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他不容易？”张桂兰立刻调转枪口，“我就容易了？我儿子下个月的房贷像催命符！不涨租，你替我还？再说了，我亲侄子可在街道办管事儿，真要较起真来，他这租约有没有问题，那还两说呢！”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死水潭。王阿姨脸色倏地白了，手指绞紧了抹布，迟疑地转向林默，语气带了恳求：“小林啊……要不，就……就涨两百？阿姨帮你做个中间人，行不？”
林默没看王阿姨，视线落在张桂兰那根沾着暗绿菜汁、正用力戳着合同的手指上，仿佛要将“不涨租”三个字戳穿、嚼碎。他忽然想起昨天李局发来的消息，提及市里正严查违规涨租，问他是否需要“特别关照”。当时他只回了“按规矩办，无需特殊”，选择继续蛰伏在这老破小里，图的就是这份无人打扰的寻常。
“张姨，涨租不合规矩。”林默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通讯录里“住建-李局”的备注赫然在顶。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终究没有落下。为五百块钱动用这张牌？不值当。
他转而拉开茶几抽屉，取出一本便签，笔尖流泻，一串数字跃然纸上。“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号码，”他递过去，“他在住建局，专管租赁市场。如果您对合同效力或涨幅标准有疑问，可以直接问他，他最清楚。”
张桂兰一把夺过便签，目光扫过数字，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手腕一扬，那张轻飘飘的纸便晃晃悠悠落在地上。她抬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鞋底的湿泥立刻玷污了字迹。“住建局的朋友？骗鬼呢！”她啐道，“就你这全身行头超不过两百块的穷酸样，还能认识那里头的人？编瞎话也不打打草稿！”
林默弯下腰，手指刚触到那团被践踏的纸，手机屏幕恰时亮起。是李局的新信息：「林先生，幸福里小区老旧改造的专项款已批复，下周工作组进驻，您是否需要出席协调会？」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将皱巴巴的便签纸抹平，仔细折好，塞回裤兜。再抬头时，目光平静地看向张桂兰气冲冲拎起菜篮的背影——她正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走：“给你三天时间！不搬？不搬我就让我侄子来‘请’你出去！”
“砰！”门被狠狠摔上。王阿姨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林默的胳膊：“小林，别跟她硬顶……她那个侄子，说不定真能卡住你……”
“知道了，谢谢王阿姨。”林默笑了笑，转身重新拿起那把螺丝刀，蹲回洗衣机前。一束偏西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和玻璃，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在潮湿的墙壁上拉得细长。影子沉默着，像一个最普通的租客，又像藏着无尽秘密的迷。
他没告诉王阿姨，那张被踩皱的纸上的号码，它的主人昨天还在与他商议，如何将幸福里的社区改造预算再提升两个百分点；他也没说，张桂兰口中那个在街道办“管事儿”的侄子，下个月要躬身迎接的顶头负责人，正是他名下基金会的一个项目主管。
“咔嗒。”最后一颗螺丝拧紧，洗衣机的内部零件归位，发出轻响。林默直起身，望着阳台上堆积的、等待清洗的床单——得确保这台老机器，能安稳度过这个漫长的梅雨季。
至于涨租的风波？
他摸了摸裤兜里那方小小的、带着棱角的纸团。
等张桂兰某天突然想起那串号码，或者等她侄子拿到项目通知、看清负责人名字的时候，一切自会分明。有些看似平凡的租客，并非她所能肆意拿捏。
人脉这东西，从来不是喧嚣的武器。
它是在风雨将至时，为你准备的一把伞。
只是现在，江城的雨，还未真正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