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暗流涌动的时刻,主位之上,太后温和慈善的嗓音穿透了殿内细微的谈笑,清晰地落了下来:
“小元安成婚……有多久了?”
太后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温和慈善,面上是一派长辈关怀小辈的慈祥姿态。
她并未看向任何人,目光似落在虚空。
仿佛只是随口感叹,却又精准地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引向了严初。
周遭落针可闻,太后的问询之下,无人敢再谈论旁物,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
几乎是同时,坐在不同位置的裴衍幸和裴衍铮都倏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主位。
裴衍幸眸色深沉,带着审视与不解;
裴衍铮则拧紧了眉头,一脸“皇祖母怎么突然问这个”的直白困惑。
而主位之下的沈淮之执着玉箸的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万幸!
严初就在太后开口的前一秒,刚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虾饺囫囵咽了下去,差点没噎着。
她抚了抚胸口,在听到“小元安”这个称呼时还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立刻稳住心神,从容起身,朝着主位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清晰且尽量显得稳重地答道:
“回太后娘娘,臣女与夫君……已成婚三年了。”
“三年……”
太后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缓缓过了一遍,似在品味时光的重量。
目光温润,带着长辈追忆往事的慨然,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哀家还记得,当年你这小魔头在宫里无法无天,上树掏鸟,下池捞鱼,闯的祸事一桩接一桩,这一转眼,竟都成婚三年了。”
太后老人家突然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她该怎么接话?
严初只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副认真聆听、深受感动的模样,心中却警铃微作。
果然,太后的话音只是稍稍一顿,那温和的语调便不着痕迹地转向了真正的意图:
“既是已成婚三年,小元安,你也该抓把紧,早日为沈卿添上一子半女,为沈家开枝散叶,方是正理。”
字字慈爱,句句关怀。
好家伙,原来是催生。
严初心底瞬间明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太后放着眼前三位年纪不小、婚事却毫无着落的亲皇孙不催?
反倒来催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挂名郡主?
那三位龙章凤姿的皇子——年纪二十三、二十一、二十。
搁古代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的?
居然还能如此逍遥自在,无人问津?
要知道,男人可是过了25就是60了。
真的是……抓点紧吧!
严初心里腹诽得痛快淋漓,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甚至比刚才更加恭顺。
摆出聆听教诲的温婉模样,答得那叫一个痛快流畅:
“承蒙太后慈心挂念,臣女感怀于心。子嗣之事,关乎宗族传承,绵延后嗣,自是为人妻者本分。臣女……与夫君,定当谨记太后期盼,必当……尽力而为。”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态度端正,承诺空泛。
她发现跟沈淮之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这些冠冕堂皇、张嘴就来的漂亮话,她竟也说得如此驾轻就熟,脸不红心不跳了。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权臣者……学会打官腔。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席列另一侧的沈淮之也已起身。
他执礼端正,姿态如青竹般清雅恭敬:
“微臣,叩谢太后垂询,臣与郡主感念不尽。子嗣之事,臣等……自当尽心,盼能早日瓜熟蒂落,以慰亲长之怀。”
他言辞恳切,将太后的“催促”巧妙转化为长辈的“关怀”。
凤座之上,太后对两人这番得体又顺从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雍容的面容上笑意加深,微微颔首。
然而,那温和的目光却似不经意般,状若无意地扫过宴席另一侧。
那位自始至终沉默独坐,正垂眸凝视杯中酒液,仿佛置身事外的轩王,裴衍幸。
无人察觉,在那宽大朝袖的遮掩下,裴衍幸执着翡翠酒杯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
可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模样。
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仿佛方才那场关乎“子嗣”、“传承”的对话,全然与他无关。
唯有杯中那微微晃动的酒液,泄露了那一瞬间,几乎无法抑制的震荡。
“幸儿……”
太后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精准的箭矢,越过众人,直直射向那个试图用沉默将自己隔绝开来的身影。
她似乎全然没打算放过这个心已经碎得捧不起来、却依旧强撑着的长孙。
裴衍幸握着酒杯的指节又收紧了几分,终是缓缓放下酒杯,抬起眼,望向主位,声音低沉而克制:
“皇祖母。”
“你身为皇长子,至今中宫之位空悬,像什么样子?”
太后语气中是长辈的关切与容不得反驳的威严,
“你若不早日择定正妻,立下典范,你下头的两个弟弟,便是想议亲,也于礼不合,岂非耽误了他们?”
说罢,她不再看裴衍幸,而是从容地转向身旁静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皇帝,自然地问道:
“皇帝,幸儿的婚事,你那边……难道至今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可堪赐婚么?”
一直静观其变的皇帝,目光深沉,闻言缓缓开口,将问题轻巧地抛回:
“朕也在斟酌。不知皇额娘心中,可有满意的人选?”
“皇祖母,”
裴衍幸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尽是疲惫与抗拒,
“孙儿……暂无成婚的打算。”
“呵,”
太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多少暖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说什么暂无打算,不过是还未遇到真正合心意的人罢了。哀家看,兵部尚书张大人家的那位千金,不就年岁正合适,品貌也端庄么?那丫头,哀家瞧着,倒是欢喜得紧。”
她压根没打算听取裴衍幸的拒绝,已然自顾自地、轻描淡写地将一个名字,一个背后代表着兵部势力的联姻人选,摆在了台面之上,如同在下一盘不容反抗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