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节,湿漉漉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黏稠地附着在姑苏城白墙黛瓦的街巷间。林氏商号总舵深处的核心账房内,气氛却比窗外的天气更加凝重压抑。烛火通明,映照着林沁略显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以及舅舅林远图紧锁的眉头。
桌上摊开的,不再是寻常的往来账册,而是林家在江南庞大产业的真实总账副本,以及一叠刚刚由林沁主导做出的、几可乱真的赔本假账初稿。
“沁儿,你……你再给舅舅说一遍,你要做什么?”林远图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指着那叠假账,指尖都在发凉。
林沁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账房内仅有的几位核心管事——都是林家几代人的老臣,绝对可靠。她声音清晰,却如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舅舅,诸位叔伯,沁儿并非妄言。我们要立刻开始,将林家江南的产业,账面上,全部做成巨额亏损、濒临破产的假象。同时,将能转移的现银、易于变现的珍宝、部分核心工匠和技师,秘密转移到我们在海外、或更隐蔽的据点去。”
一位白发老账房猛地站起身,老脸涨红:“小姐!这如何使得?!我林家百年基业,信誉重于泰山!一旦做下假账,传扬出去,信誉扫地,日后如何在商界立足?而且……而且这是欺君之罪啊!”
“王伯,您说的都对。”林沁没有回避老账房激动的目光,语气反而更加沉稳,“但您想过没有,若是这‘君’,本就欲将我林家除之而后快呢?”
她拿起那份从京城通过玲珑阁秘密渠道送来的、关于宰相南巡真实目的的最新密报抄件,递到林远图面前。
“舅舅,您看。宰相此行,名为巡幸,实为‘刮地皮’!他的‘聚合堂’在京城被望龙门打压,国库空虚,他南下就是要拿江南开刀!我们林家,树大招风,首当其冲!他会用什么手段?加税?摊派?强征?还是……直接罗织罪名,抄家灭族,将林家百年积累充入他的私囊?!”
林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众人面前。
林远图看着密报上关于李辅国在淮扬府如何威逼利诱、法河如何突破半步帅级并示威的信息,脸色越来越白,最终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喃喃道:“他……他真的敢……如此无法无天?”
“他连叶宏将军都敢诬陷囚禁,连陛下都敢架空,还有什么不敢的?”林沁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凉,“舅舅,我们现在不是在经商,是在求生!是在为林家保留一丝血脉和东山再起的火种!信誉?若家族都没了,要信誉何用?欺君?若君已不君,我等唯有自保!”
她环视众人,目光灼灼:“假账,不是为了欺骗天下,而是为了骗过宰相和他派来的酷吏!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林家已经被苛捐杂税、被不良经营拖垮了,是一块榨不出多少油水的硬骨头!财产转移,也不是背叛祖业,而是分散风险,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真正的核心技术和忠诚的伙计,才是林家复兴的根本!”
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几位老管事面面相觑,都被林沁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震撼了。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的是宰相的贪婪和耐心,赌的是操作的隐秘和精准。
良久,林远图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沁儿说得对!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就按沁儿说的办!王老,李老,你们是账房魁首,假账之事,由你二人总责,务必做到天衣无缝,经得起最严苛的核查!但要切记,参与此事者,必须绝对可靠,若有半分泄露,满盘皆输!”
“是!东家!小姐!”两位老账房深知责任重大,肃然领命。
“福伯!”林远图看向大掌柜林福,“财产转移和人员疏散,由你负责。挑选最忠诚、最机灵的人手,利用我们现有的商路和海外关系,化整为零,秘密进行。尤其是那几个老匠人,他们是无价之宝,务必确保他们及其家眷的安全!”
“老奴明白!”林福重重点头。
计划已定,林家这台庞大的商业机器,开始以一种极其隐秘而高效的方式,悄然逆转。白日里,商号依旧开门营业,车水马龙,仿佛一切如常。但到了深夜,核心账房内灯火长明,算盘声密集如雨,只不过这次拨打的,不再是利润,而是精心计算的“亏损”。一艘艘看似普通的货船悄然离港,装载的却不是丝绸茶叶,而是家族的未来。
然而,林沁知道,仅靠林家一家如此,远远不够。宰相的胃口,足以吞下整个江南。如果只有林家“倒霉”,而其他商家依旧富得流油,那宰相的注意力反而会更集中地落在林家头上,仔细核查之下,假账的风险将急剧增大。
必须说服尽可能多的江南商人,一起行动!形成“江南商界普遍萧条”的假象,才能浑水摸鱼,让宰相无从下手,或者至少分散其压力。
可是,这谈何容易?
劝说江南商人集体做假账、转移财产,这无疑是虎口拔牙,甚至是与虎谋皮。这些在商海沉浮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巨贾们,哪个不是人精?他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初来乍到的黄毛丫头带来的“危言耸听”?又凭什么要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自毁长城?
接下来的日子,林沁在舅舅林远图的陪同下,开始了艰难无比的一家家的拜访。她首先选择的,是那些与林家世代交好、或有姻亲关系、或品行相对正直的商家。
第一站,是姑苏城最大的丝绸商之一,沈家。沈家家主沈万鑫,是林远图的表兄,身材肥胖,脸上总是挂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
在沈家花厅,香茗袅袅。林远图委婉地说明了来意,暗示了宰相南巡可能带来的风险。沈万鑫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凝重起来。
“远图老弟,沁儿侄女,”沈万鑫搓着肥厚的手掌,压低了声音,“不是我不信你们。只是……这做假账、转移财产,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宰相权势熏天,这没错,可他南下,总也要讲究个吃相吧?总不能把咱们江南的商人全都逼死吧?那样谁给他赚钱?朝廷的赋税从哪里来?”
他顿了顿,露出狡黠的笑容:“再说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们林家是江南魁首,真要有什么,也是你们先扛着。我们这些小鱼小虾,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接手一些林家的生意呢?”
话语中的自私与侥幸心理,表露无遗。林沁心中冰凉,知道亲情在巨大的风险和利益算计面前,不堪一击。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绕弯子,目光直视沈万鑫:“沈世伯,您觉得宰相是来讲道理、做生意的吗?叶宏将军功勋卓着,讲道理了吗?京城多少清流官员家破人亡,讲道理了吗?宰相要的不是细水长流,是快钱!是杀鸡儆猴!林家若是倒了,您觉得您这‘小鱼小虾’,能幸免吗?届时,他随便安个罪名,您的家产,就不是接手生意,而是直接充公了!”
林沁的声音带着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冷冽:“至于赋税?宰相的‘阶级税’早已竭泽而渔。他若掌控江南,只会变本加厉!到时,就不是赚多赚少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命花的问题!”
沈万鑫被林沁的目光和话语刺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侄女言重了,言重了……此事关系重大,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第一次劝说,无功而返。
第二站,是经营茶叶和瓷器生意的周家。周家家主周墨,是个儒商,注重名声。
听到林沁的计划,周墨直接皱起了眉头:“林小姐,我周家世代清白,童叟无欺。这等欺瞒之事,有违祖训,有损阴德,恕难从命。我相信朝廷自有法度,宰相……也应顾及天下清议。”
林沁心中叹息,知道对于周墨这样的人,道德包袱比金钱损失更重。她换了一种方式:“周世伯,清议若能制约宰相,叶将军便不会蒙冤。我们此举,并非为私利,而是为了在暴政之下,为江南商界保留一丝元气,为无数依靠我们吃饭的伙计、工匠、农户,留一条活路!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义举,而非背信弃义的恶行!若因坚守虚名而致家族产业毁于一旦,致使万千人生计无着,岂非更大的不仁不义?”
周墨沉默了,抚摸着茶杯,久久不语。最终,他叹了口气:“林小姐,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此事……我需要时间权衡。”
态度有所松动,但远未答应。
拜访的过程,充满了类似的挫败、推诿、质疑和恐惧。
有的商家对宰相的权势感到恐惧,他们认为如果顺从宰相的要求,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但若是反抗,那肯定是必死无疑。这些商家觉得自己在宰相面前就如同蝼蚁一般,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只能选择屈服。
然而,也有一些商家抱着侥幸心理。他们心想,宰相总不可能把所有的商人都逼死吧?毕竟商人众多,法不责众嘛!也许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宰相也会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对他们下手。
更有甚者,居然怀疑这一切都是林家设下的阴谋。他们认为林家是想借此机会兼并其他商家,从而削弱竞争对手。这些商家对林沁冷嘲热讽,觉得她是林家的帮凶,故意来陷害他们。
一连十余日,林沁和林远图磨破了嘴皮子,踏遍了姑苏、松江、杭州等地的豪门望族。她时而据理力争,剖析利害;时而动之以情,恳求联手;时而又不得不展现出林家隐藏的底蕴和情报能力,以证明消息的可靠性。她甚至不得不透露部分叶枫在京城潜伏的信息,以增强说服力,但这无疑也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每一次被拒绝,每一次面对怀疑的目光,林沁都感到身心俱疲。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承受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压力。深夜回到沁芳斋,她常常独自对着窗外的雨夜发呆,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火凤凰似乎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会用温暖的羽毛轻轻蹭她,给予无声的安慰。
但林沁没有放弃。她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她想起叶枫在京城龙潭虎穴中的潜伏,想起父亲叶宏在深牢大狱中的坚守,她知道自己没有退缩的理由。
转机出现在他们拜访漕帮帮主李大海时。李大海并非传统商人,他掌控运河漕运,势力遍布江湖,消息灵通,对宰相的霸道早有耳闻,且深受其“聚合堂”抢夺漕运生意的苦楚。
林沁没有跟他谈假账,而是直接画了一张图,清晰地标出了宰相控制江南后, likely会设立的漕运垄断机构和将会安插的亲信,以及届时漕帮兄弟可能面临的被吞并、被解散的命运。
李大海看着那张图,这个粗豪的汉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操他娘的李辅国!这是要把老子们赶尽杀绝啊!林小姐,你说怎么办吧!老子听你的!假账老子不会做,但老子手下的船和弟兄,可以帮你们转移东西!谁他妈敢查,老子让他喂王八!”
得到了漕帮的支持,等于掌握了江南水运的隐秘通道,财产转移的成功率大大增加。这个消息悄然传开,一些原本动摇的商家,也开始重新考虑林沁的提议。
就在林沁刚刚看到一丝曙光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从京城加急传来:宰相的船队已过长江,不日将抵达江南核心区域。同时,先行派出的税吏和监察御史,已经拿着宰相的手令,开始在各处关卡严查商船,盘剥课税,态度极其强硬嚣张。
风雨,已然扑面而来。林沁知道,最后的时间窗口,正在急速关闭。她必须加快速度,说服更多人在风暴彻底降临前,做好准备。这场与时间赛跑的商界自救行动,进入了最紧张、最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