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观的残碑上,字的雪痕在晨光里渐次消融。龙志炼跨上青骓马时,回头望了眼山门处新挂的木牌——二字由他用守暖剑鞘一笔一划描就,漆色未干,在风里泛着松烟墨的清香。
龙大哥,酒坛收好了?梅清欢坐在青骓马后的鞍鞯上,怀里抱着个粗陶酒瓮,用梅家特有的蓝印花布裹得严严实实。她发间的银簪闪着光,簪头那半朵莲花与龙志炼剑穗上的并蒂莲遥相呼应。
莫师公说这坛百年梅花酿要留到最紧要的时刻。龙志炼拍了拍酒瓮,指腹触到粗陶上细密的冰纹,如今咱们要去的苗疆,怕比寒渊山的雪更难熬。
玄阴子牵着马缰走在前面,道袍上的血渍已换作素白,却仍有淡淡梅香散出。他腰间悬着那柄玄铁短刃,刀鞘上缠着龙志炼新编的艾草绳——说是能驱瘴气。昨夜老尼替他疗伤时,说他肋骨虽断,却因祸得福,蚀骨蛊的毒血浸透断骨,反将蛊纹逼到了皮下,待得伤愈,反而成了天然的抗蛊屏障。
苗疆的路不好走。玄阴子勒住马,望向前方翻涌的云海,万蛊门虽遭重创,余孽仍盘踞在苗岭深处。当年莫渊为取驱蛊经,曾在苗疆埋下七处暗桩,咱们得先寻到青蚨镇的老茶寮。
龙志炼握了握腰间的守暖剑。剑鞘是玄阴子用寒渊观后崖的冷玉削的,贴着剑柄处刻着二字。这三日来,他每日寅时便起来练剑,将心斋心法并蒂莲图谱中的口诀相印证,只觉体内的灼痛渐轻,反而化作股暖流,在经脉里游走如活物。
龙施主,老尼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手中提着个竹篮,我煮了些梅花糕,路上垫垫肚子。她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脸上的皱纹里全是笑意,莫渊说,人间至味不在山珍海味,在烟火家常。
梅清欢跳下马,接过竹篮,取出块梅花糕递给龙志炼。糕体雪白,点缀着几点朱红的梅花酱,咬开时甜而不腻,竟有股淡淡的松烟墨香——与寒渊观的百年梅花酿有异曲同工之妙。
玄前辈,龙志炼咬着糕,望着前面蜿蜒的山路,你说莫师公为何执意要我寻这驱蛊经
玄阴子勒马缓行,目光投向远处的苗寨轮廓:苗疆的蛊术分两派,一派是,以虫蛊害人;另一派是,借虫力护民。万蛊门属前者,当年他们截胡,是想借魔物之力称霸苗疆。而莫渊要的驱蛊经,是御蛊派的《青蚨蛊谱》,能以正念驭虫,医人疗疾。
就像梅家的酒?梅清欢接口,祖父说,酿酒是用粮食的精魂滋养人,和御蛊一个道理。
龙志炼忽然想起昨夜在梅香洞,莫渊玉佩上的字迹:心斋同心,方镇种子。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只觉那抹温热顺着血脉流到心口——原来莫渊早将他与梅清欢、玄阴子视作同心人,三人各执一角,方能补全这局。
到了。玄阴子突然勒住马。三人抬头,前方山坳里立着座青瓦白墙的茶寮,檐角挂着串铜铃,被山风吹得叮当作响。茶寮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书青蚨居三个大字,墨迹已被雨水冲得模糊。
莫渊说的暗桩,该就是此处了。玄阴子翻身下马,拾级而上,当年他来苗疆寻《青蚨蛊谱》,曾在此处救过个苗家少女,那少女后来成了御蛊派的当代圣女。
茶寮里飘出淡淡药香。龙志炼掀帘而入时,正见个穿靛蓝苗裙的少女背对着门,手中握着把银针,正在给个老汉施针。少女的发间插着朵鲜红的木棉花,耳坠是细银链串着的青蚨钱,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阿妹,可有上好的苗茶?玄阴子开口,声音里带着三分试探。
少女闻声回头,眼尾上挑,是个极标致的苗家姑娘。她看见玄阴子腰间的玄铁短刃,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露出笑意:客官可是从寒渊山来的?我家阿爷说,近日会有三位穿青衫、骑青骓马的客人来寻青蚨蛊谱
梅清欢惊讶地看向龙志炼——他今日穿的正是月白青衫,青骓马就拴在茶寮外的木桩上。
在下龙志炼,这是梅清欢、玄阴子。龙志炼抱拳,听闻阿妹的阿爷与莫渊师公有旧?
少女放下银针,倒了盏苗家擂茶递过来:我阿爷叫潘木生,三十年前曾受过莫大侠的救命之恩。他说莫大侠要找的《青蚨蛊谱》,就藏在茶寮后的蛊母洞她指了指后院那株合抱粗的老榕树,不过洞口有三虫守关,需得用的内功引动虫鸣,才能打开。
龙志炼接过擂茶,只觉茶里飘着股清苦的药香,喝下去却浑身暖融融的。他忽然想起莫渊手札里的话:御蛊之道,贵在以心驭虫,以念引气。
阿妹可知如何引动虫鸣?玄阴子问。
潘木生(少女)歪头笑了:我阿爷说,要唱《青蚨谣》。当年莫大侠教过我阿爷,说是用的真气哼唱,虫儿们听了会以为是同类,自然会开门。
梅清欢从怀中取出银簪,簪头轻轻一挑,发出清越的颤音。那声音竟与《青蚨谣》的调子暗合——原来梅家银簪的纹路,竟是按苗疆虫鸣的频率锻造的。
我来唱。梅清欢轻启朱唇,银簪随着歌声震颤,发出的轻响。那声音初时细若蚊蝇,渐次清亮,仿佛有千万只虫儿在应和。
茶寮后传来细碎的爬动声。龙志炼运起内功,掌心贴在老榕树的树干上,只觉树身震颤,树根处的泥土缓缓裂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洞里飘出股潮湿的土腥气,混着虫儿的磷粉味。
小心。玄阴子低喝一声,玄铁短刃出鞘,护在龙志炼身侧。龙志炼却摆了摆手,缓步走入洞中。洞壁上嵌着夜明珠,照见洞顶垂着无数钟乳石,每根钟乳石上都挂着只拇指大的青蚨虫,虫身泛着幽蓝的光。
这就是青蚨蛊梅清欢跟进来,银簪的寒光映得虫身上的鳞片愈发清晰。
青蚨虫以母血为食,终身不离巢。潘木生解释道,《青蚨蛊谱》就藏在最大的那只青蚨虫的腹下。
龙志炼盯着那只停在洞顶的青蚨王,虫身足有巴掌大,触须上还挂着粒血珠。他运起内功,真气顺着手臂涌到指尖,对着青蚨王轻轻一吹。
青蚨王忽然振翅,落在龙志炼的掌心。虫身温热,触须轻轻扫过他的脉门。龙志炼只觉体内与青蚨王的脉动共振,仿佛遇到了故人。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虫腹下的丝囊,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
找到了!梅清欢欢呼一声。
绢帛展开,正是《青蚨蛊谱》,上面画着各种虫蛊的形态,旁边注着苗文与汉字对照的解说。龙志炼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写着:御蛊之道,首重。心若向善,虫则为医;心若向恶,虫则为蛊。
原来如此。龙志炼喃喃道,莫师公要的不是驾驭虫子的法门,而是教我用正念驾驭人心。
洞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潘木生脸色一变:不好,是万蛊门的人!他们定是追着咱们来的!
话音未落,茶寮外传来马蹄声。十余骑快马冲进院子,为首的是个穿黑袍的瘦高男子,脸上纹着只青面蜈蚣,正是万蛊门的蜈蚣使陆昆。
好个心斋余孽!陆昆摘下腰间的青铜虫盏,竟敢盗取《青蚨蛊谱》,今天就把你们的血喂给我的尸蟞蛊
玄阴子横剑挡在龙志炼身前,玄铁短刃与陆昆的青铜虫盏相击,迸出几点火星。龙施主,你带梅姑娘和潘姑娘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玄前辈,龙志炼按住他的肩膀,我们一起。
梅清欢从发间抽出银簪,簪头的莲花泛起金光:我记得莫师公说过,并蒂莲图谱能破万蛊。她看向龙志炼,眼中满是坚定,龙大哥,咱们合剑!
龙志炼抽出守暖剑,剑身刚出鞘,便与梅清欢的银簪遥相呼应。两人同时默念并蒂莲图谱的口诀,剑与簪的寒气交融,在空中凝成朵冰莲。
小心!潘木生拉着两人的衣袖往后退,陆昆的尸蟞蛊最怕寒气,你们的剑气能克制他!
陆昆大喝一声,虫盏中飞出百余只指甲盖大的黑色蛊虫,张牙舞爪地扑来。龙志炼挥剑,守暖剑的剑气化作冰刃,将蛊虫斩落;梅清欢的银簪则射出细若游丝的寒气,将蛊虫冻成冰碴。
玄阴子的玄铁短刃更添几分凌厉,每一刀都精准地劈在陆昆的关节处。陆昆被打得连连后退,脸上的蜈蚣纹突然蠕动起来,竟从皮肤下钻出数条血红色的蛊虫。
不好!他要放!潘木生惊呼。
龙志炼只觉体内突然发烫,与陆昆的血蛊产生感应。他咬了咬牙,运起内功,将的热流引到剑上。守暖剑的剑身顿时泛起红光,竟将血蛊一一灼烧成灰。
这是...莫大侠的心斋真火陆昆惊恐地后退,不可能!当年莫渊被万蛊门围攻,连心斋真火都被我们毁了!
莫师公的心斋真火,从来不在剑上。龙志炼望着手中的剑,只觉体内的与剑气、梅香、苗疆的风雨融为一体,它在这儿。
陆昆见势不妙,转身要逃。玄阴子甩出玄铁短刃,短刃如长了眼睛般钉入他的后心。陆昆惨叫一声,倒在血泊里。
阿爷!潘木生突然惊叫,扑向茶寮门口。只见潘木生的阿爷潘木生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支毒箭。
阿爷!潘木生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梅清欢忙上前,用银簪挑开潘木生的衣襟。毒箭上的毒是三步倒,发作极快。她咬破舌尖,将血喂入潘木生口中。梅家血泛起金光,渐渐将毒素逼出。
龙公子,潘木生抓住龙志炼的手,气息微弱,《青蚨蛊谱》...要交给...交给能守护苗疆的人...莫大侠说过...御蛊之道...首重人心...
话音未落,潘木生便闭上了眼睛。
龙志炼握着潘木生的手,只觉他的手渐渐冷去。他想起莫渊手札里的话:最可怕的贪嗔痴,原来万蛊门的恶,从来不是因为蛊术本身,而是人心的贪婪与偏执。
阿妹,梅清欢轻轻合上潘木生的眼睛,我们会替你阿爷守护苗疆的。
龙志炼将《青蚨蛊谱》收入怀中,望向远处的苗寨。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苗歌,歌词里唱着青蚨还钱,善恶有报。他忽然明白,莫渊留下的不仅是驱蛊经,更是一颗种子——一颗名为的种子,要在苗疆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龙志炼翻身上马,咱们去苗寨,告诉他们潘阿爷的故事。
青骓马载着他向前奔去,马蹄声惊起林间的鸟雀。梅清欢骑着马跟在他身旁,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光;玄阴子牵着马缰走在后面,道袍上的梅香混着苗疆的风雨,愈发清冽。
苗岭的云深处,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生长。那是莫渊的遗愿,是三人的羁绊,更是无数像潘木生这样的普通人,用善意与勇气种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