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左耳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地上，像有人在敲鼓，咚、咚、咚，敲得人心头发紧。血顺着脖子滑进衣领，温热黏腻，一路往下爬，而凉意却从脊椎悄然升起。那滴血刚落地还未干透，忽被一股黑风卷起——那风自地底涌出，阴冷得不像活人能碰的东西。黑风拧成细丝，如蛇般缠上他脚踝，铁链一般勒紧，带着浓重的坟土气息。
他没动。手腕微抖，灵悦剑未出鞘，剑穗却骤然一亮。一道冰劲疾射而出，快得不见踪影，啪地撞上黑丝。青玉铃铛裂开第二道缝隙，声音清脆如冰碴碎在瓷碗中。黑丝应声而断，落地即化为灰烬，只余一缕腥臭黑烟，飘了两下便散了。
墨玄蹲在地上，将最后一片酒葫芦的碎片狠狠按进地缝。那葫芦是他身上唯一还念着的东西，如今碎了，边缘沾着暗红血迹，混着残酒渗入石缝。毒雾“腾”地升起，三尺高，绿幽幽的，将众人围在中央，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嘴含住。他啐出一口血沫，嗓音嘶哑如磨刀石：“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连怨气都带倒刺——走错一步，魂都别想囫囵出来。”
哑奴缩在暗处，喉咙里咕噜两声，没发出声音，手一扬，几片破竹简浮起半空，碎如星子，排列成一条微光小径，指向通道尽头。字迹早已腐烂，可那股执念仍在，飘在空气中，拼出几个歪歪扭扭的指引。无人言语，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岩壁开始渗水，绿色的，黏稠的，一滴落在苏璃肩头。她闷哼一声，手指微颤，最后一根银簪“啪”地断裂，落地那声清脆，像心口绷断了一根弦。她低头看簪尖，银光已逝，灰扑扑的——这是娘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走快点。”云逸低吼，掌心一撑，金纹屏障轰然炸开。淡金光罩刚成形，转瞬便黯淡下来，泛出红得发黑的色泽，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生气。他眉头一跳，心头一沉——这屏障不该如此虚弱，此刻却像风中残烛。
他往前迈一步，脚下“咔嚓”作响。低头一看，满地都是骨头，层层叠叠，踩上去如同踏在炭灰上，每一步都陷进指骨与碎颅之间。他忽然停住，盯着一截断臂——那骨头末端刻着一道符文，竟与他左耳朱砂痣下的血脉纹一模一样。
灵悦冷冷扫视一圈，药王谷圣女忽然甩出七叶灵芝簪的残片。药气触到黏液，瞬间凝成冰花，晶莹剔透地爬满岩壁。光影微动，岩壁上浮现出星图——北斗倒悬，天权歪斜得离谱，像是被人硬生生从天上掰歪的。
“藏书阁三层，有本破书提过。”灵悦盯着星图，声音冷得结霜，“天权不该在丑位，被人动过。这是改命之阵，为遮掩真正的阵眼。”
云逸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古剑，剑身已有裂痕，可握在手中却嗡嗡震颤，似有龙在其中喘息。他剑尖点向星图中心，金纹顺剑身攀升，触及星光刹那——整幅图轰然崩塌，光流钻入地底。轰隆一声，青铜门破土而出，门顶六道血槽，各自刻着不同符文：火、水、风、雷、土、魂。
“活人血才能开。”墨玄冷笑，划破手指，血滴入凹槽。其余人也照做，鲜血连成一线，顺着门缝蜿蜒而下，如活蛇游走。哑奴将半截竹简投入血线旋涡，文字炸裂，化作锁链缠住门框，刺啦刺啦作响，宛如铁皮刮地。
青铜门缓缓升起，后方传来拖拽声，似铁链刮过台阶，又似无数枯手在拉扯门轴。廊道两侧挂着灯笼，皮色发黄，隐约可见眉眼——竟是人皮灯！云逸眼角一抽，脑中猛然撞入一幅画面：娘被推进柴房，油灯摇晃，冷笑声起，断簪落地……他几乎后退，灵悦一把按住他肩头。
“别看。”她低语，剑出鞘三寸，寒气炸开。冰层顺着灯笼蔓延，整条廊道冻结成琉璃隧道，人皮灯在冰中扭曲，如同封存的噩梦。可剑身裂纹也随之加深，灵悦咬牙收剑，指尖抚过剑穗——青玉铃铛彻底碎裂，只剩一根断绳悬着，轻轻晃动，像吊死的人。
尽头是骨门，九十九颗人骨念珠钉于其上，排成卦象，每颗刻着不同名字。墨玄手中酒葫芦碎片忽然轻颤，他凝视离卦位置，瞳孔骤缩：“至阳之血方可破阵，阴血只会唤醒死人。谁有？”
无人应答。云逸抬手，指甲划过左耳朱砂痣——自出生便有的印记，传说是上古血脉的象征。血珠滚落，弹向对应骨珠。卦象“咔”地重组，生门亮起，骨门轰然洞开，一股腐风席卷而出。
石台上，鎏金眼罩悬浮半空，表面咒文跳动不休，如同活物。苏璃刚迈出一步，脚踝铃铛“铮”然断裂，第三根银簪自发间滑落。她跪倒在地，喉头一甜——空气扭曲，怨灵苏醒，黑影自地底爬出，无声嘶吼。
哑奴将最后一片竹简按入阵眼，文字炸裂，化作囚笼，困住怨灵。云逸伸手，金纹缠上眼罩，血线“啪”地断裂，眼罩落入掌心，冷得如同死人之手。
“你们打碎的只是替身……”夜无殇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回荡不绝，仿佛从千层井底爬出，“真正的我，早已吞下魔神之心。”
镜面浮现画面：夜无殇六臂张开，将一道残影强行塞入体内，黑雾缭绕，咒文自燃。云逸瞳孔骤缩，神识被扯入其中——他看见自己立于祭坛之上，锈剑刺穿灵悦胸口，血顺着剑穗滴落，她睁着眼，无恨，唯有悲悯。
“不——！”他怒吼出声。墨玄一把抓起毒粉，撒入眼罩缝隙，咒文腐蚀处腾起黑烟，画面扭曲。云逸咬破舌尖，金纹炸裂，左耳鲜血喷洒镜面，幻象碎成光点，如星屑飘散。
地面裂开，阶梯向下延伸，魔气喷涌而出，夹杂着硫磺与腐血的气息。云逸紧握眼罩，指节发白，仿佛捏住了命运的咽喉。
灵悦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听见了吗？”
无人回应。
阶梯深处，脚步响起。不急，却一步比一步沉重。每踏一步，大地便震一下，似有某种存在正在苏醒。脚步中夹杂着铁链拖地之声，还有低语——无数声音重叠，如同千百人同时念咒。
云逸低头看眼罩，咒文静止，可在镜底，缓缓浮出一只眼睛——金色，竖瞳，似龙非龙，似魔非魔。
“它在等我。”他喃喃。
墨玄冷笑：“等你去送死？还是认主？”
“都不是。”云逸抬头，左耳血仍流淌，眼神却亮得如刀锋，“它在等我选——是当它的新壳，还是……亲手把它埋回地狱。”
苏璃撑起身，肩头黏液灼出焦痕，她从怀中取出一片枯叶，那是最后的保命符——药王谷的“还魂引”。她咬破指尖，血滴其上，枯叶缓缓舒展，泛出微光。
“我能撑三息。”她声音虚弱，“够你做决定。”
哑奴忽然抬手，指向阶梯深处。一道影子掠过，非人形，背生双翼，手持断剑。一闪即逝，可云逸心头一震——那断剑的纹路，竟与他手中这把一模一样。
“那是……以前的我？”他低声。
灵悦握紧剑柄，寒气再聚：“不管你是谁，敢动他，我就让你永世冻在冰里。”
脚步声渐近，魔气翻涌。云逸深吸一口气，将眼罩覆上左眼。
世界变了。
他看见无数因果之线纠缠，看见百世前自己屠尽仙门，也看见自己跪在夜无殇面前，双手奉上心脏。他看见灵悦死在怀中，也看见她一剑斩断天道之锁。
“选吧。”脑中有声音响起，“当神，或祭品。”
他笑了，嗓音沙哑，却坚定。
“我都不当。”他摘下眼罩，反手按进石台裂缝，“我要当那个拿刀的人。”
金纹炸裂，血线倒流，整个地宫剧烈震颤。阶梯崩塌，魔气倒卷。脚步声，戛然而止。
黑暗里，只剩六人喘息，还有远处风声，呜呜地响。
灵悦看着他，轻声问：“走吗？”
云逸点头，握紧锈剑：“走。但这回，我们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