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会联合委员会办公室
阳光透过宽大的百叶窗,在光洁的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室内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背景嗡鸣。
康斯坦丁副会长靠在高背椅中,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一份摊开的休假申请表,目光落在窗外远处林立的纯白建筑上,似乎在沉思。
Z女士站在办公桌前,身姿挺拔,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简报,她的表情是惯常的冷静,但语速比平时稍快。
“关于塞缪尔·莱恩的动向,有最新情况需要汇报。”
康斯坦丁的指尖停顿了一下,并未转头,只是极轻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根据他佩戴的芝诺定位纽扣传回的最终信号源坐标。”Z女士看着简报上的数据,“位置是北大西洋深处,经纬度坐标与‘伊丽莎白女王2号’邮轮的公开航线高度重合。信号于约3天前彻底消失,未有恢复迹象。”
她稍作停顿,补充了关键信息:“与伊丽莎白女王2号目的港相同,纽约港的入境记录显示,塞缪尔·莱恩本人通过了海关检查,正常入境。”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
几秒后,康斯坦丁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Z女士手中的简报上,眉头微蹙,露出一种纯粹的、陷入逻辑推演的疑惑。
“这很有趣,不是吗?”他的声音平稳,“塞缪尔提交的是一份清晰的‘休假’申请。目的地是南安普顿。他既然已经抵达了南安普顿,为什么还要再搭乘一艘远洋邮轮前往纽约?”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像在审视一个出了偏差的模型。
“除非,”康斯坦丁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他本人……在出发时也并不清楚自己最终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南安普顿或许只是一个跳板。”
Z女士点了点头,但随即递上了另一份文件,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艘邮轮本身,‘伊丽莎白女王2号’。在她抵达纽约前,船上发生了一起引人注目的失踪案。失踪者是布莱尔·科林,一位显赫家族的年轻继承人。”
康斯坦丁的眉毛微微挑起,示意她继续。
“纽约当局介入调查,但进展诡异。失踪者的祖父,伊文特·科林,在纽约接受警方保护后,于昨夜在保护性拘留中…也失踪了。现场没有暴力痕迹,如同蒸发。”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个信息沉淀。
“而根据邮轮工作人员的证词,失踪者布莱尔·科林在失踪前,曾与两位客人发生过激烈冲突。其中一位是就是塞缪尔。”
康斯坦丁的身体微微前倾,明暗的光线在他脸上交错。“另一位是谁?”他问道,声音低沉。
Z女士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了那个名字:“小劳伦斯·卡文迪许。”
“卡文迪许…”康斯坦丁低声重复,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带来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但又无法立刻定位。“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Z女士的目光没有移动,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重量:“副会长,我想您会对他的另一个名字更熟悉。”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Z女士清晰地吐出了那三个字:
“——勿忘我。”
最后三个字落下的瞬间,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
康斯坦丁副会长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那惯常的沉思、探究、乃至冰冷的兴味——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在一瞬间变得极其专注。
他整个人的气场从一位深思熟虑的管理者,瞬间转变为嗅到极度危险气息的猎手。
沉默持续了足足数秒。
“勿忘我。”康斯坦丁最终重复道。
他缓缓向后靠回椅背,但这个动作不再显得放松,而是充满了绷紧。他的目光从Z女士脸上移开,投向虚空,仿佛在快速调取所有与这个代号相关的档案信息。
阳光依旧明亮地洒入室内,却再也驱不散骤然降临的、无形的寒意。
“纽约分部安排追查了吗?”他立刻问道,语速快而清晰。
Z女士点了点头,表情严峻:“在收到入境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安排了。常规监控和定点排查都已启动。但是……”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措辞,汇报一个超出预期的复杂情况。
“但是在‘伊丽莎白女王2号’抵港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个我们未能预料的接触。”她看着康斯坦丁的眼睛,“夜巡特遣管理局的执夜人‘黑鹮’与她的助手鲍勃,当时正巧在附近区域进行非任务性的休整。”
康斯坦丁的眉头再次蹙起:“‘黑鹮’?她插手了?”
“是的。”Z女士确认道,“根据她事后提交的简报,她在街头偶然遭遇了目标二人——塞缪尔·莱恩与小劳伦斯·卡文迪许。她立即对两人进行了试探和接触。”
“结果?”康斯坦丁的声音低沉下去,预感到事情不会顺利。
“可以确定,塞缪尔·莱恩已经与‘重塑之手’的高阶成员‘勿忘我’存在实质性接触,并且很可能是同行关系。”Z女士的语调平稳,但内容惊人,“然而,‘黑鹮’的试探和后续追踪行动,被一个极其突然且大规模的意外事件打断了。”
“什么?”
“纽约大停电。覆盖了曼哈顿下城及港区的大规模电网瘫痪事件,事发突然,影响范围极广。”Z女士解释道,“黑暗和随之而来的大规模混乱,为目标的脱离创造了完美的条件。‘黑鹮’确认,对方充分利用了这场混乱,导致追踪中断。”
康斯坦丁的身体微微前倾:“电网瘫痪?是人为的?”
“初步技术分析显示,这是一次由设备老化、负荷过载和偶发自然因素叠加引发的连锁反应,属于概率极低的正常历史事件范畴。”Z女士汇报着标准结论,但她的语气微妙地保留了一丝余地,暗示这个结论或许过于“完美”。
康斯坦丁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对这个“巧合”并不完全买账,但他暂时没有深究。
“后续呢?”他追问。
“停电事件后,我们立刻查询了所有离港交通记录,”Z女士继续道,“发现有人在停电发生之前,以‘塞缪尔·莱恩’的名义和证件信息,购买了两张即将起飞的、从纽约飞往加拿大多伦多的商业航班机票。”
“金蝉脱壳?试图误导方向?”康斯坦丁立刻判断。
“大概率是。但此举没有最终完成。”Z女士补充了关键信息,“由于大停电的后续影响,机场运营并未完全恢复,该航班以及大量其他航班被迫延期或取消。因此,我们并未在后续的登机记录中查到塞缪尔的实际登机信息。他们利用了这个计划中的漏洞,但没有完全成功,至少让我们知道他们曾试图前往加拿大方向,或者仅仅是释放烟雾。”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信息量巨大且错综复杂。
康斯坦丁缓缓向后靠回椅背,目光扫过桌面上的所有文件——塞缪尔的休假申请、北大西洋的坐标、纽约的入境记录、科林家的失踪案、与“勿忘我”的冲突、夜巡局的意外遭遇、大停电、以及那张未使用的机票。
所有这些碎片,正在拼凑出一幅远超预期的、危险而复杂的图景。
“塞缪尔·莱恩……”康斯坦丁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中早已没有了最初的疑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蒙蔽的愠怒,“他递交休假申请时,可没提到他的‘放松与调整’,会包括与‘重塑之手’的使徒同行,并卷入跨国财阀继承人的离奇失踪案。”
他抬起眼,看向Z女士:
“继续深挖‘伊丽莎白女王2号’。我要知道在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一个和塞缪尔以及勿忘我有过接触的人,每一件可能相关的异常事件。科林家族的案子,与我们的目标出现在同一时间,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是。”
“另外,”康斯坦丁最后补充道,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深远,“重新评估那份关于纽约大停电的‘初步技术分析报告’。我要看到最底层的原始数据和分析模型。概率极低的‘正常历史事件’……往往是最好的掩护。”
Z女士迅速记录,但她并未立刻离开,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迟疑。
“还有事?”康斯坦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犹豫。
“副会长,”Z女士谨慎地开口,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鉴于塞缪尔目前的行为已严重偏离既定行程,并与‘重塑之手’的高危人员存在明确关联,我们是否考虑在基金会内部发布对他的通缉或最高警戒指令?以便调动所有资源进行拦截和审查。”
康斯坦丁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暂时不要。”他的声音冷峻,“他目前的行为确实可疑,甚至可以说是背叛。但他并没有直接站在基金会的对立面,没有主动攻击我们的设施或人员,也没有公开宣称与‘重塑之手’结盟。别忘了,他此刻的身份,在官方记录上,依然是我们的一位‘正在休假中’的职员。”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过早地将他定性为叛徒并内部通缉,只会打草惊蛇,迫使他和‘勿忘我’彻底转入地下,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将他完全推向敌方。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等他犯下更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算计。
“不过,科林家族在国际上貌似有不小的影响力。他们的继承人失踪,祖父又在保护性拘留中蒸发…这可是件大事。”康斯坦丁的手指轻轻一点桌面,“将我们掌握的、关于塞缪尔·莱恩与布莱尔·科林在船上发生冲突的证据,以及他随后抵达纽约并试图购买前往加拿大机票的情报,‘匿名’提供给国际刑警组织。就以…‘科林家族失踪案主要嫌疑人’的名义进行发布。”
“让国际刑警和纽约警方去追查他,让他们去施加压力。这既能给重塑之手制造麻烦,也能迫使塞缪尔做出反应…我们正好可以看看,他下一步会怎么走,会向谁求助。”
“是,明白了。”Z女士心领神会,这确实是一步更巧妙且留有余地的棋。
“那么关于后续对‘勿忘我’和塞缪尔·莱恩的追踪调查,”Z女士继续请示,“我们是否考虑正式请求‘黑鹮’介入?她的追踪能力是目前纽约分部最强的。”
康斯坦丁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考虑着这个提议,但随即摇了摇头:“‘黑鹮’目前处于强制休假期,强制介入可能会引来她强烈的不快,甚至…适得其反。”
突然,康斯坦丁像是想起了什么,敲击的手指停顿下来。“等等…我记得她提交过一份非正式的观察请求。她似乎对…一个身处东方的小女孩很感兴趣?”他的目光投向Z女士,寻求确认。“档案里提到过,她多次申请调阅其监护权评估报告。”
Z女士略微思索,立刻从记忆中调取了相关信息:
“——梁月——来自中国河南的一个特殊监护对象。其家族世代看守着一头……嗯,用档案上的术语说,‘一头处于长期休眠状态的神话生物’……”
康斯坦丁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打断了Z女士更详细的背景介绍:“足够了。将梁月的临时监护权和学习陪同任务,”
他清晰而果断地命令道:“作为‘校外实践’项目,临时划归给‘黑鹮’。告诉她,这是为了更好地评估该监护对象的潜在风险与价值,需要她这位专家进行近距离的‘行为观察与引导’。”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几乎没有弧度的笑意。
“同时,将我们目前关于塞缪尔·莱恩、‘勿忘我’以及科林家族失踪案的所有情报,作为‘背景参考信息’,一并开放给‘黑鹮’的查阅权限。告诉她,这些是可能与‘评估环境’相关的潜在不稳定因素。”
办公室内安静了片刻。Z女士立刻领会了这个安排的深意——这并非直接命令“黑鹮”去调查,而是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鱼饵”,并顺势将调查目标作为“环境信息”提供给她。以“黑鹮”的性格和其对梁月的兴趣,她自然会主动去厘清这些“潜在威胁”,从而变相达到让他们介入调查的目的。
“我明白了。”Z女士心领神会。
“嗯。”康斯坦丁满意地靠回椅背,“告诉校方,这是圣洛夫基金会总部的直接指令。让‘黑鹮’带着她的‘小学徒’出去‘走走看看’。纽约最近这么‘热闹’,正是增长见识的好时机。”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微尘埃,却让房间里的算计显得更加冰冷而有效。
“还有很多问题……”康斯坦丁低声念叨,语气中最初的疑惑已被一种冰冷的审视所取代。“塞缪尔是什么时候与‘重塑之手’搭上线的?‘勿忘我’那样的人物,怎么会轻易与一个背景清白的基金会中级职员接触。”
他抬起眼,看向静立一旁的Z女士。
“他的入职背景调查,是我们亲自过问的。层层筛选,近乎严苛。他的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利物浦出生,曼切斯特大学经济学背景,此前所有社会关系都在可监控的范围内。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与任何异常组织,尤其是‘重塑之手’这样的极端存在有过交集。”
他的指尖在“南安普顿”这个目的地上来回划过,仿佛要从中刮出隐藏的真相。
“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康斯坦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如果他早已被渗透,那么他潜入基金会的目的是什么?谁是他的引路人?这份完美的背景,又是如何伪造出来的?”
他微微摇头,似乎暂时搁置了这个最坏的猜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当前的问题上。
“或者…接触就发生在他提交休假申请之后?甚至…就发生在南安普顿?”康斯坦丁的思维飞速运转,“但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选择南安普顿?”
他身体前倾,目光锁定在Z女士身上,列举出的每一个选项都像是一颗砸在桌面上的钉子。
“休假。他有很多选择。伦敦有无数消遣方式;爱丁堡的文化氛围更符合他的学术背景;曼彻斯特也不远;甚至回他的出生地利物浦看看,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南安普顿…”他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怀疑,“一个以远洋渡轮和集装箱码头闻名的工业港口,有什么独特的魅力,能让我们这位平日里只与数据和报表打交道的经济学家,放弃所有更舒适、更便捷、更符合他过往生活轨迹的选项,偏偏要前往那里?”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
“南安普顿也要彻底地查。”指令明确无误地下达给Z女士,“塞缪尔·莱恩在南安普顿停留期间的一切行踪。他见过谁,住在哪里,去过哪些地方…尤其是与港口、航运相关的区域。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要进行交叉比对和身份筛查。”
“我要知道,究竟是在哪里,是谁,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把我们的人,变成了‘重塑之手’的同行者。”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因这个结论而骤然降温。一次简单的休假,其起点竟可能隐藏着如此关键的叛变节点。
阳光透过百叶窗,将桌面上那份休假申请表的阴影拉得很长,仿佛一道裂痕,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