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领着卡洛琳再次踏入那片被阴郁笼罩的领地,他的目光穿过稀疏的篱笆,恰好捕捉到花园入口处那令人心头一紧的一幕。
——纸信圈儿正挥舞着她那根晾衣杆,手忙脚乱地试图驱赶面前那群躁动不安的卡邦克鲁。
“退过来,纸信圈儿!”塞缪尔立即出声提醒。
女孩闻声回头,看到了塞缪尔和他身旁气质卓然的陌生女士。
就在这一瞬,卡洛琳已迅捷出手,只见她手腕优雅地一抖,一道色彩斑斓的绸带如同拥有生命般激射而出,精准地缠绕住纸信圈儿的腰肢,随即轻柔却有力地一带,便将女孩从那片蠢蠢欲动的荆棘丛中拉回了安全地带。
卡洛琳的目光扫过那片诡谲的花园,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与讥诮:
“这花园……夏洛特,你的品味已经沦落至此了吗?”
“受伤了吗?”塞缪尔蹲下身检查着惊魂未定的女孩。
纸信圈儿紧紧抱着她的晾衣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没、没有……可是,我不明白,”她望向那些依旧在低矮灌木间发出威胁性“窸窣”声的卡邦克鲁,大眼睛里盈满了不解,“它们从来不会咬人的。”
“不要因为‘向来如此’就放松警惕。”塞缪尔沉声告诫。
“哦……是我大意了。”纸信圈儿承认道,随即她的注意力被卡洛琳完全吸引。她好奇地仰头望着这位陌生的小姐,围着她走了一圈,眼中闪着纯真的光芒:
“还有,小姐,你好,你也是来找女巫小姐的吗?”她仔细端详着卡洛琳挺拔的身姿,脱口而出:“你也像笃……夏洛特小姐那样,挺着背,昂着头。你就像……白天鹅。”
“笃?”卡洛琳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不完整的音节,“笃笃骨?”
塞缪尔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称呼,看向纸信圈儿,带着询问的神色:“‘笃笃骨’?这是什么外号?”
“唔!”纸信圈儿赶忙捂住嘴,随即意识到这个名字并非出自自己之口。她惊讶地看向卡洛琳,小声确认:“是的,笃笃骨……她也允许你这么叫她的名字吗?”
“允许?”
卡洛琳重复着这个词,发出一声轻叹。即使是一声叹息,也带着某种优雅的韵律,但那韵律中浸满了复杂的情绪。“她现在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怪胎?”
她转向塞缪尔,语气恢复了平静:“谢谢你带我来这,莱恩先生。剩下的事让我自己处理吧。”她轻轻摆手,示意谈话到此为止,态度明确。
塞缪尔看着她坚定的侧影,点了点头,他选择相信这位与夏洛特有着深刻羁绊的女子。“好吧。”
他转向仍有些不知所措的纸信圈儿,伸出手,“我们先离开这里,纸信圈儿。你不应该再待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了。”
“哦……”纸信圈儿应着,任由塞缪尔牵着离开,却忍不住频频回头。每一次回望,看到的都只是卡洛琳小姐凝立于前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仅凭那坚定的凝视,便足以穿透门墙,与宅邸深处的主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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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医院
塞缪尔带着纸信圈儿穿过一片泥泞的空地,停在了这片临时搭建的棚户区前。
说是医院,却不见医院的形制——没有坚实的墙壁,只有粗帆布拼凑的顶棚在灰黄色的天幕下勉强支棱出一个庇护的轮廓。
棚户之下,景象更为触目。病人们无声无息地躺在简易的钢架床上,仿佛搁浅的鱼,不时伴随着咳嗽。
原本应是洁白的床单,此刻却浸满了深浅不一的黄褐色痰渍与灰黑的煤尘印记,如同伦敦雾霾在这方寸之地留下的残酷拓片。
就连几面悬挂在棚柱上、本该色彩鲜艳的乌卢鲁运动会旌旗,也在这片灰败的映衬下无力地垂着。
纸信圈儿仰着头,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她拽了拽塞缪尔的衣角:“我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医院,首先,医院要装在一栋房子里。”
这时,一个披着格纹衬里披风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一旁“浮现”——是宽檐帽。他那独特的烟熏嗓适时地响起,带着一种纠正事实般的刻板:
“这当然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医院”,所以福葛先生称之为“伦敦特殊煤炭肺结核患者应急救助与管理中心”。”
“哦——”塞缪尔循声转头,“宽檐帽先生也在这儿?”
纸信圈儿眨了眨大眼睛,努力消化着那个冗长的名词,最终放弃了思考,嘀咕道:“那不就是医院吗?”
词句的差异对她而言并不重要,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位站在笃笃骨小姐花园前、身姿挺拔如天鹅的陌生女士的背影。
一连串的问号在她小小的心绪里翻涌:“‘白天鹅小姐’到底是谁?她不是十字街的人,她是从哪儿来的?她怎么会认识笃……夏洛特小姐?”
“你说的应该就是卡洛琳女士吧?” 一个带着明显倦意、甚至有些发灰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脸色同样不佳的福葛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眼下的阴影浓重,但嘴角却牵起一个古怪的、充满希冀的弧度,“卡洛琳女士会是我们的救星——也许吧!”
“救星?”纸信圈儿仰头重复着这个沉重的词。
“没错——救星。”福葛先生的目光投向空茫的远方,瞳孔深处闪烁着一丝近乎诡谲的光芒,仿佛在自言自语,“瞧见没,老帽儿?我们公职人员可不全是一群只会就着红茶看《泰晤士报》的无能之士。”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加快,像是在背诵一份急于证明自己的报告:
“我们找到了卡洛琳,她是个大人物,大明星,知名乌卢鲁运动员!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个知情人士。据埃利亚斯所说,十字街的女巫和她曾是老相识。她前几天刚到伦敦,正在打听女巫的下落——多棒的巧合!她会搞清楚黑雾和肺结核是怎么一回事的,嘿嘿。”
“嘿嘿?”宽檐帽的帽檐转向他,烟熏嗓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你在笑什么?福葛伙计,你多久没好好合眼了?”一个猜测在宽檐帽的“意识”中形成:
他的这位人类同僚,恐怕已经连续一周没怎么休息了。
一阵荣光在雾行者面孔上来了又去,如同灰蒙蒙的天空中,偶然有阳光穿透云层的罅隙。
“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了!”福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自然的亢奋,“我可是精神百倍!”
塞缪尔冷静地观察着福葛异常的状态,插话道:“福葛先生,或许宽檐帽说得对。强行支撑只会误事。”
“什么?不!”福葛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睡意,“我只是路过‘伦敦特殊煤炭肺结核患者应急救助与管理中心’,你以为我是要回家睡觉吗?才不是这样!”他的反应激烈且缺乏逻辑,这证实了塞缪尔的担忧。
他目光扫过塞缪尔和宽檐帽,突然上前,近乎粗暴地一手挽住宽檐帽那由棍马构成的“手臂”,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塞缪尔的手腕,“来吧,同僚们!我们还有一整个伦敦要拯救呢!”
“福葛!”塞缪尔试图挣脱,但福葛的握力出奇地大,眼中那种偏执的光亮让人心惊。
“喔……喔!去找牙仙女士,纸信圈儿小姐!”在被福葛强行拖走之前,宽檐帽匆忙回头,烟熏嗓留下一句叮嘱,“她说你的神秘术可能会起作用!”
很快,雾行者与他强行“征用”的非人斥候及不情愿的助手的身影,便被伦敦街头那永不消散的浓浊雾霭所吞没。
空地上,只留下怔在原地的纸信圈儿,抱着她的晾衣杆,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小小的脸上写满了茫然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