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将公务车停在距离码头一个街区外的阴影角落里。他并未急于靠近,而是融入雾霭,借助堆叠的货箱和废弃机械的掩护,冷静地观察着那艘侧舷印有家族徽记的轻型货轮,以及紧贴其旁、黑白相间的警用执法船……
码头上,几名制服警察与船员的交谈似乎已近尾声,气氛看起来更像是例行公事后的叮嘱。
警察们并未登船检查,只是记录了些信息,便陆续返回了执法船。
不一会儿,执法船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驶离了泊位,消失在浓雾弥漫的河道中。
这一情况让塞缪尔心中的疑虑加深。警方目标若明确是人,绝不会如此轻易离开。
他耐心等待了片刻,直到码头恢复装卸作业的喧嚣,才步履自然地混入往来工人之中,朝着那艘货轮的泊位走去。
目光快速地扫视着地面、缆桩和货箱间隙,搜寻着任何不协调的细节——一处匆忙留下的痕迹,一个异常的脚印,或是被遗落的微小物品。
很快,他的视线在泊位边缘潮湿的地面上定格。
那里有几道比较新的轮胎印记,与码头常见的货车轮胎不同,更接近公务车辆的规格。
印记旁,还有一个被踩瘪的、似乎是匆忙中丢弃的烟蒂——这与他所知埃利亚斯的习惯不符,但可能是另一方留下的。
塞缪尔不动声色地靠近一个正将空货板堆叠起来、看起来经验老到的码头工人,用一种带着点抱怨、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自然口吻搭话:
“真是见鬼的天气,活儿都难干几分。刚才那阵警笛声是怎么回事?又有什么麻烦事了?可别耽误了这边的船期。”
那工人直起腰,擦了把汗,瞥了塞缪尔一眼,似乎对这种打听习以为常:“哼,还能有什么事?说是来找人的,带走了个生面孔,穿得挺体面,不像咱这干活的人。”
塞缪尔心里一沉:被带走了?来晚了一步吗。那人八成应该就是埃利亚斯。
他脸上则露出更关切的神情,仿佛担心影响工期:“带走了?什么人啊这么大阵仗,还得劳烦警察专门跑一趟?不会是咱们这条线上惹了什么官司吧?”
码头工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语气带上了点分享八卦的随意:“一个生面孔,穿得挺体面,不像咱这卖力气的人。说是来稽查货物的,谁知道呢。”
他朝某一方向努了努嘴,“直接带上车,应该是往泰晤士河畔的警察局去了。说是协助调查,谁知道呢,这阵子稀奇古怪的事还少么?”
警察局?塞缪尔脑中瞬间闪过几个念头。是追捕者在警局内部有内应,可以确保埃利亚斯‘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还是他们根本就有把握,在埃利亚斯被押送到警局的路上,就能提前将他拦截带走?
塞缪尔脸上露出一种对公务流程的厌烦,“真是添乱。谢了,老哥,但愿别耽误太久。”他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沿着来路不紧不慢地离开。
走向暗处的车子,塞缪尔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引擎发出低吼,轮胎碾过湿滑的砾石路,朝着河畔警察局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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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扫视着前方雾霭笼罩的道路。通往河畔警察局的路比他预想的更僻静,路灯在浓雾中化作一团团昏黄的光晕,能见度极低。
突然,他的视线捕捉到前方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公务车歪斜地停在路边,并非规整的停靠,更像是仓促间的阻滞。车体侧面的警徽标志在雾中若隐若现——
塞缪尔的心猛地一紧。他没有立刻踩下刹车,而是让车速自然减缓,同时迅速扫过周围环境。
道路两旁是荒废的仓库围墙,不见人影,只有雾气无声流淌。警车的引擎盖似乎还散发着微弱的热气,表明停驻时间不长。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这可不像正常的临时停车。
他将自己的车滑行到前方几十米处楼房的阴影里,熄火,动作轻缓地推开车门,悄无声息地折返靠近——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警车的异常。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虚掩着,车窗上蒙着一层不均匀的水汽。
塞缪尔屏住呼吸,侧身贴近副驾驶一侧的车窗,指尖擦开一小片模糊。
车厢内的景象让他的呼吸骤然一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一名穿着警服的壮硕男子瘫倒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帽子掉落在脚边。另一名则歪倒在副驾驶座上,额头有一片明显的淤青,双眼紧闭。
两人均无任何反应,但胸膛尚有微弱起伏。
不是枪击,而是干净利落的近身袭击。手法专业,目的明确——制服,而非灭口。
两名警察的配枪都还完好地待在枪套里,甚至连保险都未曾打开。
塞缪尔的视线迅速扫过地面。
潮湿的泥地上,除了警车歪斜的轮胎印,前方不远处还有另一组更清晰、纹路不同的轮胎痕迹,以一个略带侵略性的角度切入路面,并与警车痕迹并行,以及几枚杂乱但绝非警用制式皮靴的脚印。
所有的线索瞬间在他脑中串联,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追捕者出手了。
他们根本没有耐心等待警车开到警察局。他们选择了这条僻静的路段,以绝对的效率截停了警车,迅速制服警察,然后带走了他们的目标——埃利亚斯。
行动之迅猛,远超普通执法者的范畴。这完全印证了塞缪尔之前的猜测:埃利亚斯的对手,是拥有官方背景或至少能娴熟利用官方渠道的专业团队——
塞缪尔跟着对方的轮胎印迹走了几步,没多远轮胎印迹在铺满碎石和煤渣的路口彻底断掉了。
他蹲在原地,眉头紧锁,指尖拂过冰冷潮湿的地面。
显然——顺着对方的轮胎迹找到对方是不太可能了,过往的车流和行人早已将任何独特的痕迹破坏殆尽。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四周。浓雾近乎将远处的建筑和街道吞噬。几个方向,都有可能。
向东是密集的工业仓库区,易于藏匿但人员复杂;向西则逐渐靠近相对繁华的市集,风险更大但或许能利用人群脱身;继续沿河向下,可能性最多,但范围也最广,如同大海捞针。
“该死……”塞缪尔低声咒骂了一句,无力感夹杂着肋骨的隐痛袭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埃利亚斯被塞进某辆不起眼的货车后厢,迅速驶向某个未知的私人码头或安全屋。
几种常规的追踪方案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又被逐一否决:
询问路人?在这种浓雾和混乱的街区,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一辆特定的车辆。
高空视野?四周只有低矮破败的厂房和贫民窟,根本不存在制高点。
凭直觉选一个方向追击?开玩笑……那和赌博无异,一旦选错,满盘皆输。
就在他感到一阵棘手之际,一阵极其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他刚刚检查过的警车内部传来。
塞缪尔瞬间警觉,身体本能地侧移,隐蔽在车尾阴影处,手已按上了腰间的枪柄。
难道车里还有埋伏?或者是受伤的警察醒了?
他屏息凝神,仔细分辨。那声音并非来自车厢前部,而是后座……更像是什么小东西在扑腾。
他小心翼翼地绕到后座车窗旁,用同样的方法擦开一片水汽,向内窥视。
只见一只羽毛灰扑扑的麻雀,正在空荡荡的后座上来回蹦跳,显得十分焦躁。
它不时用喙啄着紧闭的车窗,发出“笃笃”的轻响,正是塞缪尔刚才听到的声音。
塞缪尔认出了这只鸟——正是它,之前出现在市政厅办公室的窗台上,接受过埃利亚斯的面包屑喂食。
此刻,这只小生灵似乎被困在了这辆不祥的警车里。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塞缪尔的脑海:这只鸟,会不会是从埃利亚斯身上,或者从带走他的那辆车上,意外飞进警车,然后被关在里面的?
这个想法看似荒谬,但在这绝境之中,却成了唯一微弱的光点。
埃利亚斯曾说过,他无法与大多数动物交流,但某些“灵感特别强的个体”例外。这只麻雀,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它此刻的焦躁,是否源于它与埃利亚斯之间那微弱而神秘的联系?它是否……在试图指引什么?
没有时间犹豫。塞缪尔轻轻拉动了后车门的把手——幸运的是车门并未锁死。
车门刚开了一条缝,那只麻雀就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嗖”地钻了出来。
它没有飞远,而是在低空盘旋了两圈,然后停在了几米外一根歪斜的路灯柱上,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紧紧盯着塞缪尔。
塞缪尔不再迟疑,低声道:“带路。”
麻雀仿佛听懂了,立刻振翅飞起,但它飞行的方式很奇特——并非直线远离,而是飞出一段距离后,就落在某个屋檐、栅栏或堆砌的杂物上,回头确认塞缪尔是否跟上,然后再继续前进。
塞缪尔立刻放弃了开车的念头。在这样的迷宫般狭窄、堆满障碍的贫民区街道,开车不仅无法跟上鸟类的灵活路线,巨大的引擎声反而会打草惊蛇。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脚。
于是,一幕奇特的追踪在伦敦东区的浓雾中上演:
一只不起眼的灰麻雀在前方忽高忽低地飞行引路,一个身形挺拔、步伐迅捷的邋遢男子在后方紧紧跟随,穿过晾晒着破旧衣物的狭窄天井,翻过矮墙,钻过铁丝网的破洞……
他们迅速离开了河岸主干道,深入那片由破败砖房、违章建筑和废弃物堆积而成的、连地图都难以详尽标注的贫民区深处。
雾气在这里似乎更加浓稠,带着霉烂和腐败的气味。周围的灯光愈发稀少,寂静中只有塞缪尔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传来的、不知来源的滴水声。
那只麻雀最终停在一栋尤其破败的三层砖楼屋顶的边缘,不再前进,只是用小脑袋不停地朝着楼下某个方向点动。
就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