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勉强压住了从帐篷缝隙渗入的、伦敦雾霾那阴魂不散的硫磺与煤烟味。
几盏煤气灯在帐篷支柱上嘶嘶作响,投下摇曳的、不足以驱散所有阴影的光晕。
塞缪尔和牙仙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
塞缪尔已换下那身浸满下水道恶臭的防护服,穿着简单的工装衬衫外套和长裤,但发梢间似乎仍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桌面上的两只玻璃器皿上。
左边那只较小,内壁附着着少许浑浊的、令人不适的痰液样物质——那是今早从重症患者体内采集的样本。
右边那只稍大,密封性更好,里面盛放的是一块暗沉、近乎黑色的胶状物,边缘微微卷曲,仿佛仍有生命般带着僵硬的张力——这正是塞缪尔从下水道深处,在那诡异紫外线照射下剧烈反应的“证据”。
牙仙微微俯身,专注地调整着身旁显微镜的旋钮。
她刚刚仔细比对了痰液样本,现在正将塞缪尔带回的样本制成临时切片,置于镜台下。
塞缪尔站在一旁,双臂环抱,目光落在牙仙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操作的手上,耐心得等待着。
只见牙仙调整着反光镜和物镜,动作熟练。
随后她微微俯身,右眼紧贴目镜,左手缓慢地调节着焦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脊背始终挺直。
几分钟后,她终于直起身,脸上露出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确认感。
“结构完全一致。”
她转向塞缪尔,“活性残留的波动,降解产物的微观形态……虽然浓度和纯度有天壤之别,”她指了指采样瓶,“这个,几乎是未经稀释的源头产物。”
她的指尖又轻轻点在那份痰液样本上:“而病人体内的,是经过呼吸道稀释、并与人体免疫系统斗争后的残留。它们的核心特征,属于同一种东西。”
她的结论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模棱两可的余地:“现在可以确定,导致大面积肺结核异常恶化的直接致病源,就是雾里那个我们正在追踪的东西。”
塞缪尔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两份同源的证据。
真相已然确凿,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牙仙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一边小心地将显微镜下的样本切片取下,一边用她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得去找福葛先生。这个消息,必须让他知道。”
“福葛?”塞缪尔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眉头瞬间锁紧。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办公室里那个背对着他、魂灵仿佛被抽空的背影,那个万念俱灰的雾行者。
“他现在在哪儿?他那种状态……”
牙仙将切片妥善收好,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欣慰神情,打断了他的话:
“他缓过来了。”
她看向塞缪尔,语气肯定:“而且,他和宽檐帽先生,现在正在乌卢鲁预选赛的会场那边。”
这个消息让塞缪尔着实怔了一下。
他想象过福葛可能蜷缩在家中的床上,或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消沉,他无法判断这究竟是福葛的强撑,还是真正的转变。
但最终,一种“这才像话”的锐利光芒重新在他眼中凝聚。
牙仙继续解释道:“宽檐帽先生找到了他。具体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显然很有效。”
“福葛先生没有继续沉溺在失败里,而是……直接投入了善后工作。他说,既然比赛取消了,场地需要尽快清理复原,不能一直那么摆着,给市民添堵。”
帐篷内沉默了一会。
“看来,”塞缪尔扬起嘴角,声音里带着一种新的、混合着认可的意味,“我们的委员会代表,比我们想象的要坚韧。”
“既然他已经在战场上了,”塞缪尔的目光转向帐篷门口,望向乌卢鲁会场的方向,“那我们更没有理由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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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和牙仙并肩走在十字街的路上,中间隔着的距离足以多容下一个人。
沉默像第三个人一样走在他们中间。
这不是那种舒适的、无需言语的默契沉默,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些许滞涩感的寂静。
脚步带来的顿挫感在塞缪尔的脑海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放大了源于身边这位曾在第一防线学校有过数面之缘的半个同事、更源于自己当年不告而别的离开所带来的尴尬。
塞缪尔下意识地加快了半步,并非想甩开她,只是本能地试图用行动打破这令人不适的静止感。
几声压抑的咳嗽从路边传来,很快又被淹没在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噪音里。
牙仙略微加快了半步,试图填补与塞缪尔之间的距离。她目光平视前方,声音穿透了雾霭:
“我一直有些好奇,塞缪尔。你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伦敦的雾?这似乎……并非你的职责。”
塞缪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语气带着刻意为之的轻描淡写: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我那颗自己都没发现、突然冒出来的善良心在作祟?”他耸了耸肩,“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回答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试图将那个关于动机的问题温柔地弹开。
牙仙没有被他这明显的敷衍带偏节奏。她沉默地走了一小段,直到下一个街角,才再次开口,声音更低沉了些:
“那么,在伦敦的事件结束之后……你打算回到重塑之手吗?”
……
塞缪尔的脚步没有停顿,但节奏出现了半拍的紊乱。他脸上的肌肉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尽管他并没有转头。
过了几秒钟,塞缪尔才缓缓看向牙仙,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的反问道:
“重塑之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只有清晰的不解,“我似乎与你探讨过这个问题,我和他们……从无瓜葛。”
他的否认干净利落,眼神坦荡得像从未被阴霾沾染过的天空。
牙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想穿透他坦荡的疑惑。
最终,她只是极轻地颔首,仿佛将某个已到唇边的追问无声地咽了回去。
“我明白了。”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充满了未尽的话语和过往的回响。
走过了半个街区,当伦敦灰黄的天空被更多杂乱的天际线切割时,牙仙的声音再次响起,“伦敦的麻烦总是层出不穷。”
塞缪尔下意识想应付一句,但还未开口牙仙就继续抛出了一个名字,就如同随口提起一个旧识:
“说起麻烦,塞缪尔,你还记得维尔汀吗?”
维尔汀?
塞缪尔的眉梢微微地动了一下。
几乎不需要任何努力的回忆,一个清晰的身影便浮现在他脑海——那个在回溯的暴雨中,有着一头刺眼银发和空洞眼神的女孩。
她站在倾盆的逆向雨幕中,仿佛自身就是一个不会被“打湿”的奇迹。
塞缪尔的脚步未停,只是侧头看向牙仙,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调侃,甚至有一丝近乎习惯性的无奈:
“怎么?那孩子……又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在他的认知里,维尔汀的麻烦体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不。”牙仙闻言摇了摇头,否定了塞缪尔的猜测,“现在,该感到麻烦的,恐怕不是我了。”
她略作停顿,让这个转折沉淀一会,然后才继续道:
“维尔汀自从正式接任司辰的职务后,已经很少在学校露面了。除非是某些必要的核心课程,她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在了基金会。”
她的目光掠过街边一扇蒙尘的橱窗,仿佛在那反光中看到了某种变迁的轨迹。
“如果要说麻烦……”牙仙轻声补充道,“现在更感到棘手的,应该是负责与她对接、并需要适应这位新任司辰行事风格的 Z女士了。”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我……之前,听Z女士提过,”他的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少了些许刻意的轻飘,“维尔汀对司辰这个职位,似乎……适应得很快。”
牙仙的目光投向雾霭中模糊的建筑轮廓,轻轻颔首。
“那孩子……确实成熟了不少。”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消弭的忧虑,“作为唯一能在‘暴雨’中保持清醒、免疫其侵蚀的人,她注定要承担起常人无法想象的重担。”
她顿了顿,仿佛在想象某幅画面,“行走在回溯的时光洪流里,她是第一个知晓外界真实时间的人,也是第一个……独自承受所有历史错位与信息冲击的人。那份孤独与压力,足以在瞬间压垮绝大多数成年人的心智。”
塞缪尔安静地听着,伦敦的雾霭似乎也随着她的描述变得更具象,更冰冷。
牙仙继续道,语气转向一种带着敬意的客观:“在之前的‘暴雨’中,她的职责远不止于此。她还需要在暴雨笼罩的领域内,拾取那些被时间冲刷后的,具有代表性的‘时代样本’,送回科算中心进行分析。”
“这些努力并非徒劳。科算中心的分析结果表明,那些从不同历史碎片中带回的样本,其物质结构与‘暴雨’所带来的水滴,拥有同样的异常成分。”
“他们将其命名为……非对称核素R。”
塞缪尔静静地听着,这个名称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波纹。
“非对称核素R”……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严谨却冷酷的科学术语,它为那场淹没一切的、近乎神话的灾难,提供了一个可被分析和测量的数据。
塞缪尔的目光从灰黄的天空重新聚焦到牙仙沉静的侧脸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医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关于维尔汀,关于司辰,还有……非对称核素R。这些似乎超出了日常闲聊的范畴。”
牙仙的视线掠过街角一家烟草店模糊的窗户,玻璃上凝结的水珠蜿蜒而下。片刻后,她才平静开口:
“只是闲聊罢了,塞缪尔。这些信息在基金会内部流通,并非机密。更何况……”
她侧过头,金属牙套在昏黄光线下掠过一丝微芒,“你也是基金会的在册职员。对你,自然无需过多顾虑。”
“基金会的……在册职员?”
塞缪尔下意识地重复道,这个词从他唇间吐出时带着一种陌生的重量。
周遭的雾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车轮碾过路面的噪音、远处模糊的人声、甚至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他的思维陷入了短暂的空转,如同一对齿轮突然卡入了无法咬合的异物。
——职员?
这不可能。
按照之前与牙仙的交谈来看,基金会显然已经知晓他曾与卡文迪许同行,知晓他踏入了重塑之手的领域。
与重塑之手有染……这在基金会铁一般的条例里,是足以成为绝无宽贷的重罪。是连审讯程序可以跳过,直接予以打击的绝对禁忌。
他早已做好了被视作叛徒、被追捕、甚至被处理的准备。这本应是唯一的、既定的结局。
但是……保留身份?
为什么?这绝非宽容,更不会是疏忽。基金会像一台冷酷的机器,绝不会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出现纰漏。
塞缪尔随即意识到这个消息背后的意义。
这代表他对基金会仍有作用。
什么作用呢?
塞缪尔的思维在短暂的卡死后,重新开始运转,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晰度。
他开始回想自己加入基金会的轨迹。
表面上看,一切顺理成章:一个亲历并见证了“暴雨”的幸存者,被吸纳进专门研究此等超自然现象的组织,这逻辑链条清晰得近乎完美。
但不合理之处——确实存在,而且此刻显得如此突兀。
他加入基金会,起点只是一个最底层的见习职员,这符合常理。
但异常之处在于,他入职甚至不足月,转正的通知便突兀地降临。这本身已违背了基金会这类庞大机构通常僵化的人事流程。
更不寻常的是,执行这一程序的,并非分部主管,而是圣洛夫基金会总部的实权委员——伯纳德本人。
这如同用一柄重锤去敲入一枚细钉,规格高得令人不安。
随之而来的,是立刻被调离相对边缘的旧金山分部,前往权力与秘密交织的核心——总部任职。
这绝非普通职员应有的晋升路径,更像是在搬运一件需要被安置在特定位置的物品。
思绪飘向抵达总部的那一刻。
他初次与Z女士会面,那个气质清冷的女性。她当时的话语此刻清晰地回响起来:是基金会的副会长,亲自安排她负责他的后续事宜。
——圣洛夫基金会副会长
这个头衔在脑海中浮现,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塞缪尔试图将这个职位与自身联系起来,却只感到一片茫然的空白。
他有什么值得如此关注?一个利物浦出生的中产子弟,曼彻斯特大学的经济学学士背景在这充斥着神秘学家和异常现象的地方,平凡得近乎可笑。
若说真有异常,便是蛰伏在这具皮囊之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可他自问言行谨慎,从未流露过任何可能引人生疑的破绽。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无声的关注,像一道始终存在于盲点的视线。
直到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细节:自己似乎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副会长。
无论是就职、调动,还是任何重要时刻,这位掌控巨网的人物都未曾现身。
然而,从其他职员零星的、带着敬畏的谈论中,他拼凑出的形象并非一个深居简出、隔绝世事的隐士。
基金会副会长并非整日幽闭于办公室的阴沉角色,反而似乎……活动频繁。
一个显然并非避世的人,却唯独在他塞缪尔·莱恩的相关事务上,始终维持着一种刻意的“不在场证明”,这比直接的监视更令人不安——
为什么?
塞缪尔的思绪被强行拽回现实——牙仙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她的视线凝固在远处,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罕见的锐利。
“怎么了?”塞缪尔立刻问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到了乌卢鲁预选赛的赛场边缘。
视线所及,一片狼藉的拆除现场映入眼帘:铁架正被推倒,广告牌颓然落地,工人们的身影在灰霾中忙碌穿梭。
而在那片喧嚣的中心,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福葛先生正站在一个尚未拆解的火炬台旁,比划着对身边的宽檐帽交代着什么。
就在塞缪尔以为牙仙是因看到他们而停下时,她却用一种凝重的语气低声开口:
“这雾……有问题。”
话音落下的瞬间,塞缪尔也察觉到了那股令人不舒服的异样。
方才只顾思索,经提醒他才猛地意识到——天色暗沉得过分,仿佛未到黄昏却已提前入夜,而周围那原本惯常的灰黄色雾霭,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变得浓稠、深邃,隐隐透出不祥的黑黄之色。
而会场中央,那积聚的浓雾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骤然腾起,化作一道翻滚咆哮的巨臂,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朝着会场内浑然不觉的众人——尤其是那两位显眼的身影——猛然倾轧而下!
塞缪尔甚至能听到远处传来宽檐帽那因惊骇而拔高的惊呼声。
塞缪尔和牙仙迅速凑过去,想协助众人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