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府中那支淬毒的弩箭和“止步”的警告,非但未能让狄仁杰退缩,反而更坚定了他直面军方阻力的决心。
天刚蒙蒙亮,狄府门前便备好了车驾。
张承翊一身劲装,眉宇间带着一夜未眠的警惕与肃杀,亲自护卫在侧。
他知道,今日拜访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楷固,无异于直闯龙潭虎穴。
李楷固,出身将门,性情刚猛甚至可谓暴烈,战功赫赫,但也因其倨傲不羁、极度排斥文官干涉军务而闻名朝野。
他执掌部分京城防务及金吾卫,位高权重,是军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选择他作为突破口,风险极大,但若能撬开一丝缝隙,或许便能窥见军方内部围绕此案的真正态度。
车驾抵达李楷固的将军府时,日头已升。
府邸门楼高大,守卫森严,兵士皆披甲持戟,眼神锐利,透着一股百战精锐的煞气。
通传之后,等了足足一刻钟,才有一名神色冷淡的家将出来引路,态度谈不上恭敬。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宽敞却陈设简朴、充满武人气息的厅堂。
李楷固并未在正座相迎,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侧的虎皮交椅上,一身常服,未着官袍,正拿着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寒光四射的横刀。
见狄仁杰进来,他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来的不是朝廷重臣,而是个无关紧要的访客。
“李将军。”狄仁杰面色平静,依礼拱了拱手。
李楷固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将横刀“锵”一声归入身旁刀架,抬起眼。
他年约五旬,面容粗犷,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至脸颊,更添几分凶悍。
目光如电,扫过狄仁杰和张承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狄阁老?”李楷固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什么风把您这文曲星吹到我这武夫窝里来了?我这府上,可没有需要断的案子。”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毫不遮掩。
狄仁杰并不动怒,自行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下,张承翊按刀立于其身后。
狄仁杰淡然道:“李将军说笑了。本阁今日冒昧来访,确是为了一桩案子,一桩…可能涉及军务的案子,特来向将军请教。”
“涉及军务?”李楷固浓眉一挑,身子微微前倾,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狄阁老,你是大理寺卿也好,是钦差也罢,这查案断狱,是你分内之事。但我大唐军务,自有法度章程,何时轮到你一个文官来指手画脚,说查就查?”
他声音陡然提高,“莫非狄阁老以为,凭着一纸文书,就能到我金吾卫,甚至我大唐百万军中随意提审将士不成?!”
这番劈头盖脸的质问,火药味十足。
若是一般官员,早已被这气势慑住。
狄仁杰却依旧稳坐,语气平和但针锋相对:“李将军此言差矣。本阁奉旨查案,凡有涉事,无论朝野军民,皆有察访之责。若军中将士清白无辜,配合调查,正可还其公道,彰显军纪严明。若真有蠹虫作祟,及早清除,亦是巩固国防,维护将军麾下将士的声誉。将军又何须动怒?”
“放屁!”李楷固猛地一拍身旁茶几,震得茶盏乱响,“少跟老子来这套官腔!军纪严明?我左金吾卫的军纪,还轮不到你狄仁杰来指摘!你说涉及军务,证据呢?就凭你红口白牙一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就想来我军中搅风搅雨,排除异己?”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狄仁杰,手指几乎要点到狄仁杰鼻尖:“我告诉你,狄仁杰!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你还在书房里啃圣贤书呢!军国大事,岂是儿戏?没有陛下明发诏令,没有兵部正式行文,你想从我这里打听一个字,门都没有!给老子滚出去!”
厅堂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张承翊手按刀柄,肌肉紧绷,只要李楷固再有丝毫逾矩举动,他便会立刻出手。
然而,狄仁杰却缓缓站起身,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并未与李楷固继续争吵,而是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对方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缓缓道:“李将军今日火气如此之大,倒让本阁有些意外。本阁不过是循例请教,将军却仿佛如临大敌。莫非…将军麾下,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怕被本阁查到?”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李楷固最后的理智。“狄仁杰!你找死!”他怒吼一声,竟真的伸手去抓刀架上的横刀!
“大将军!”旁边的家将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死死抱住李楷固的手臂。
张承翊也一步踏前,护在狄仁杰身前,目光冰冷如刀,与李楷固对视。
狄仁杰却摆了摆手,示意张承翊退下。
他看着被家将拦住的、兀自咆哮不止的李楷固,心中疑云更甚。
李楷固的愤怒,看似符合他一贯的蛮横性格,但这反应…是否太过激烈了些?简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迫不及待地想要撕碎来犯者,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是了,刻意。
李楷固的愤怒不似作伪,但这愤怒的指向和程度,却似乎超出了正常范围。
他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又或者,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阻止狄仁杰将调查的触角伸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李将军息怒。”狄仁杰语气忽然缓和下来,“本阁并无冒犯之意。既然将军认为不合规矩,那本阁告辞便是。只是,望将军谨记,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若军中真有害群之马,及早清除,方为忠君爱国之道。告辞。”
说完,狄仁杰不再停留,转身便向外走去。
张承翊紧随其后,警惕地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直到走出将军府,坐上马车,李楷固那压抑着怒火的咆哮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狄公,这李楷固,简直是蛮横无理!”张承翊愤愤道。
狄仁杰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承翊,你只看到了他的蛮横,却没看到他蛮横背后的东西。”
“背后的东西?”
“嗯。”狄仁杰沉吟道,“他的愤怒是真的,但他如此激烈地拒绝任何调查,甚至不惜撕破脸皮,这本身就不正常。以他的地位,若心中无鬼,大可从容应对,甚至配合调查以显清白。但他没有。这说明,他要么自身牵扯极深,要么…是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必须将我等拒之门外。”
“压力?来自何人?”
“这就难说了。”狄仁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可能是兵部那位张尚书,也可能是…更高层级的人物。李楷固,或许只是一枚被推出来挡在前面的棋子。他今日这番表演,虽然阻断了我们明面上的调查,却也暴露了一个事实——军方内部,有人非常害怕我们继续查下去,害怕我们查到那具焦尸的真实身份,以及那批军粮的真正去向。”
调查,看似因李楷固的怒火而陷入了僵局。
但狄仁杰却觉得,这僵局之下,暗流更加汹涌了。
李楷固这座硬山头暂时绕不过去,那么,突破口又在哪里呢?
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了府中,回到了那位手伤未愈、却拥有着非凡学识的年轻弟子身上。
(第七十章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