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美人晋为贵人的旨意一下,朝和宫仿佛一夜之间被春风彻底唤醒,竟比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圃还要热闹上几分。
往日里门庭冷落宫苑,如今却是络绎不绝,各色捧着锦盒、抬着箱笼的太监身影,在初春明晃晃的日头下交织穿梭。
这日晌午刚过,徐容华、汤容华并高婕妤便相约着一同来了。
朝和宫殿内,药香与一股新添的安息香混杂在一起,薛贵人半倚在床榻上,身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湖水绿暗纹锦被,鲜亮的颜色非但没能衬出她的好气色,反而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脸颊和脖颈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薛贵人如今可是金贵人了,咱们今日来,可得仔细着些,莫要惊扰了薛贵人安胎。”徐容华率先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柔柔弱弱的。
一身月白云纹的素净衣裙,更显得徐容华人淡如菊,不争不抢。
她在离床不远不近的绣墩上落座,目光轻轻扫过薛贵人锦被下尚且平坦的小腹,唇角含着一抹温婉的浅笑,“薛贵人这才刚诊出喜脉,皇上就迫不及待地晋了位份,这般恩宠,实在是令人羡慕,可见皇上对妹妹,对这孩子,是放在心尖上的。待日后若再有幸诞下一位小皇子,那福气啊,可真真是还在后头呢,怕是连我们这些人,都要望尘莫及了。”
说话慢声细语,不时伴着几声咳嗽。
汤容华挨着徐容华坐下,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薛贵人,闻言立刻用力点头,脸上绽开毫无城府的笑容,“徐姐姐说得再对没有了!薛姐姐,你可千万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说着,又从身后彩云的手中接过一个描金绘彩的食盒,献宝似的捧到床前,打开盒盖,露出里面做得小巧精致的枣泥山药糕。
“这是我特意让小厨房做的,选的都是上好的金丝小枣和怀山药,蒸得软烂,最是温和补气不过了,嬷嬷们都说,有孕的人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薛姐姐你看你,下巴都尖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清瘦了,得多用些才好。”
汤容华语气热切,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仿佛这深宫里的所有风波与算计都与她无关。
高婕妤却未立刻坐下,她慢悠悠地踱到床边,目光如同有形之物,在薛贵人被锦被覆盖的腰腹间流转徘徊,眼神里掺杂着难以掩饰的探究,以及一丝被她强行压下、却依旧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嫉妒。
“汤容华年纪小,想得也简单,这怀胎十月,说起来是喜事,可路途漫长,里头艰难险阻多着呢,光是吃好喝好可远远不够,最要紧的,是得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才好。”
高婕妤说着,伸出涂着鲜艳蔻丹的纤指,轻轻拂过旁边小几上摆放的一盆新贡的兰花,指甲与光滑的叶面相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刮擦声,在这略显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薛贵人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小腹上,指尖微微蜷缩,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她垂下眼睫,声音细弱,带着惯有的怯懦,“劳各位姐姐挂心,皇上恩典,从未医院专门拨了秦太医每日前来照料,饮食起居,汤药膳食,皆由秦太医亲自过目定夺,一丝也不敢马虎,皇后娘娘仁慈,也常遣画墨姑姑来问询,赏赐了不少名贵的药材和补品,嫔妾心中实在是感激不尽。”
薛贵人这话说得恭敬柔顺,却也将皇上和皇后的格外关照清清楚楚地摆了出来,试图隔绝那些或明或暗、不断涌来的试探与锋芒。
高婕妤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如同乌云骤然掠过月华,随即又被更刻意堆砌的笑意掩盖。
她收回抚弄兰花的手,拢了拢自己宽大华丽的衣袖,“哦?皇上和皇后娘娘如此关怀备至,事无巨细都替薛贵人想到了,薛贵人真是好福气,好造化。”
顿了顿后,高婕妤眼波流转,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几分唏嘘与感慨,“说起来,这朝和宫,位置倒是清静,从前李美人在时,倒也可以同薛贵人作伴,可惜了她不知天高地厚,人就那么没了……唉,如今薛贵人怀了龙裔,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想必也能添些生气,驱驱这宫里头的冷清。”
高婕妤话说得看似随意,仿佛只是旧事重提,无心感慨,却像一阵不知从何处钻出的阴风,瞬间让殿内勉强维持的暖融和谐的气氛凉了下去,骤然变得有些凝滞。
李美人之前也住在这朝和宫,一条白绫死了,不过几日便被人遗忘。
此刻被高婕妤在这喜庆当口骤然提起,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瞬,连汤容华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都僵了僵,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
徐容华柔声细语地打破沉寂,像是在打圆场,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薛贵人瞬间更失血色的脸,“高婕妤今日怎地忽然说起这个了?没得惹薛贵人多思多虑,动了胎气可怎么好?如今薛贵人怀揣龙裔,有皇嗣护体,自有上天和祖宗庇佑,福泽深厚,岂是岂是旁人能比的?”
她这话看似在劝解高婕妤,宽慰薛贵人,可那语气里的微妙停顿,却又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下又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高婕妤轻笑一声,顺势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徐容华提醒的是,瞧我,净说些不打紧的旧事,不过是见薛容华如今这般得宠,连带着这朝和宫也光彩起来,一时心生感慨罢了。”
她抬眼看向薛贵人,“说起来,薛贵人如今独居一宫,虽说清净,但有时难免寂寞吧?若是夜里觉得空落,或是想起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要记得早早禀报皇后娘娘,或者……跟我们姐妹说说也好。”
薛贵人的手指猛地揪紧了锦被的边缘,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多谢……多谢高婕妤关怀,嫔妾一切都好。”
自这次看似亲热、实则暗潮汹涌的探望之后,许是这朝和宫骤然变得金贵起来,徐容华、汤容华和高婕妤几人,像是仿佛找到了新的消遣,时常寻了各式各样的由头过来坐坐。
有时是带着新得的时兴花样来一起品评,有时干脆就是过来说说话、解解闷,美其名曰怕薛贵人养胎无聊。
梨花冷眼旁观,却是半步也不曾踏入朝和宫。
而薛贵人单薄的身影在日渐暖融的春光里,非但没有因为有孕而变得丰腴,反而更添了几分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