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随着梨花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后,那抹近乎慈祥的笑意,立刻从太后脸上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辛夷悄步上前,重新斟了一杯热茶,轻声道:“娘娘,瑶婕妤已经走远了,奴婢按您的吩咐,已经将东西派人送去关雎宫了。”
太后没有接茶,良久后,才冷厉开口:“皇帝倒是心急。”
这话没头没尾,但辛夷跟在太后身边多年,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皇上不仅抢先一步告知了身孕之事,更直接指定了周太医,这无疑是在向太后表明,他对瑶婕妤这一胎的重视,以及某种程度上的不放心。
这不放心,是针对谁?是后宫潜在的暗流,还是慈宁宫?还是坤宁宫?皇上将周太医推至台前,便是明确告知六宫,瑶婕妤这一胎,由天子亲信照看,不容任何人,轻易插手。
“皇上也是看重皇嗣。” 辛夷谨慎地应和道,将茶盏轻轻放在太后手边的小几上。
“看重皇嗣……” 太后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是啊,皇嗣为重,他这是防着哀家,索性,林氏倒是个安分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辜负了哀家。”
又想起梨花最后说的一番话,太后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皇帝既已表明态度,强行再换太医便是与皇帝正面相悖,非智者所为,好在,林氏还算安分,关键在于,皇后那里……
想到皇后,太后眼底掠过一丝失望。
出身高贵,母仪天下,却终究少了些真正统御六宫,驾驭人心的铁腕与豁达,心思过于敏感纤细,易被情愫所困。
借腹生子之策,本是稳固她后位,延续谢氏荣光的最佳选择,也是目前唯一的出路,她当日应允时,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屈辱与不甘,自己岂会看不真切?
如今,这腹已借成,林氏真的有了身孕,这消息对皇后而言,恐怕不啻于又一重打击。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不断传来,香炉里的沉香悠悠燃烧,青烟笔直,却在接近殿顶时,被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的寒风吹得散乱开来。
半晌,太后才开了口,吩咐道:“去,传皇后过来一趟,就说哀家有事与她商议。”
“是,娘娘。” 辛夷躬身应道,悄然退下。
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寂静,太后端起小几上的参茶,目光落在暗红色的茶汤上,眸色深沉,不辨喜怒。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以及宫人恭敬的请安声。
旋即,一道端庄雍容、身着深红凤纹宫装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
皇后显然是精心妆扮过才来的,发髻高耸,点翠凤钗端正簪于发间,耳畔坠着东珠,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鲜润的口脂,衬得脸色不至于太过苍白。
然而,微微绷紧的下颌,以及眼底深处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皇后走到近前,声音平和柔顺,听不出丝毫异样。
太后目光在皇后身上停留片刻,见她这副模样,显然是至今还没回过味来,半晌才淡淡道:“起来吧,坐。”
语气是惯常的平和,却少了几分往常的本就不多的亲热。
“谢母后。” 皇后起身,姿态优雅地在太后下首另一张紫檀木椅上落座,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深色衣料的映衬下,红得有些刺眼。
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裙摆那繁复的金线绣凤凰纹样上,等着太后开口。
殿内燃着的沉香,气息绵长,与她身上惯用的百合香不同,这细微的差异,此刻也让皇后感到一种无形的隔阂与压力。
太后并不急于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盖,发出细微的清脆撞击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殿内,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坎上。
她打量着皇后,从她一丝不乱的发髻,到她紧紧并拢的膝盖,最终落在她交握的手上。
“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件事,关乎皇嗣,关乎国本,也关乎你中宫之责,需得让你知晓。” 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皇后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地掐入了掌心,一股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窜上脊背。
她强行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甚至努力牵起一丝得体的浅笑,抬眸看向太后:“不知是何事,劳母后亲自召见儿臣?”
太后的目光与皇后相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方才,瑶婕妤来过了,太医昨日诊脉,已确认她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话音落下,如同寒冬腊月里一块巨大的冰凌,猝然砸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击碎了所有的伪装与平静。
皇后的身躯微微地晃动了一下,脸色在一刹那褪得干干净净,唇上鲜艳的口脂,此刻反而成了对她苍白面容最残酷的讽刺。
林氏有了身孕!
这个消息,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剜开了她心中最深的隐痛与渴望,可更让皇后感到彻骨冰寒的是,这个消息,她这个统摄六宫的皇后,竟然是由太后告知的。
皇上呢?皇上可知晓?他若知晓,为何不先来告知她这个正宫皇后?难道在他心中,她这个结发妻子,竟连这点应有的尊重与知情权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