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照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照片里,女儿的笑脸纯净得像山巅的初雪,怀里那只红棕色的泰迪犬,是林正送来的“温暖”。可拍摄这张照片的镜头,却躲在街对面一辆黑色轿车的阴影里,像一只毒蝎的眼睛,冰冷,恶毒。
温暖与恶毒,在这一方小小的屏幕上,构成了一幅极致荒诞的图景。
刘庆华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那只握着黑色手机的手,可那只手却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停尸间里取出的石头。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辆黑色的车,此刻或许就停在楼下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那双眼睛,正穿透墙壁,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像观察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甲虫。
恐惧,不再是昨天那个男人话语里的暗示,而是具象化的、正在发生的威胁。它顺着冰冷的手机外壳,爬上他的手臂,缠住他的心脏,一圈一圈地收紧。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半点异动,明天报纸的社会版上,就会多出一条“女学生放学途中遭遇车祸,肇事司机逃逸”的新闻。
这是天鸿资本的行事风格。简单,粗暴,不留任何余地。他们像一柄挥舞的重锤,要么臣服,要么粉碎。
他颤抖着,几乎要将那部罪恶的手机捏碎。
“爸爸,你怎么了?”
女儿清脆的声音像一束光,刺破了他身边的黑暗。她抱着那只叫“新可可”的小狗,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关切。
刘庆华猛地回神,几乎是本能地,将那部黑色手机塞回了口袋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会玷污女儿眼睛的东西。
“没……没事。”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掌心却是一片湿冷的汗,“爸爸……在想工作上的事。”
“又是那个王爷爷吗?”女孩抱着小狗,学着大人的口气,一脸认真地说道,“爸爸你真厉害,电视上都说你是大英雄呢!”
电视……
客厅的电视机正开着,市台晚间新闻的女主播,正用字正腔圆的声音播报着:“……据悉,我市‘白衣天使’系列报道活动已正式启动,旨在发掘和表彰在医疗战线上做出杰出贡献的医务工作者。市第一人民医院心内科副主任刘庆华,将作为首期人物……”
刘庆华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落在那台电视机上。
那台摄像机,和这只小狗,是林正送来的另一份“礼物”。
一份用“前途”和“声誉”包装起来的礼物。
林正没有威胁他,甚至没有质问他。他只是微笑着,把他想要的一切——科室主任的宝座、省级专家的荣誉、全社会敬仰的目光——都捧到他面前,然后温和地对他说:拿着吧,这都是你应得的。
可这馈赠的背后,是一张用道德和规则织成的、无形的网。
他想起了林正在电话里那句轻描淡写的话:“一个医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良心,对不对?”
天鸿资本的重锤,砸的是他的肉体,是他的家庭。
而林正的那张网,捕的,是他的灵魂,是他的良知。
一个要他死,一个要他生不如死。
刘庆华突然觉得,林正,远比那个藏在黑车里的杀手,要可怕得多。杀手让你恐惧,而林正,让你在恐惧的同时,鄙视自己。
“庆华,囡囡,洗手吃饭了!”厨房里传来妻子系着围裙的身影,饭菜的香气飘散出来,是熟悉的、家的味道。
那香气钻进刘庆华的鼻腔,却像一根针,刺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这顿晚饭,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漫长、最煎熬的一顿。
餐桌上,妻子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下午来的记者,谈论着林正送来的那只可爱的小狗,言语间充满了对丈夫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憧憬。
“庆华,你多吃点排骨,这几天累坏了吧。等你的专题报道一播,省里那个专家评选,肯定是十拿九稳了!到时候,你就是咱们家最大的骄傲!”妻子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进他的碗里。
女儿也用力地点着头,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说:“爸爸本来就是英雄!”
英雄……
刘庆华咀嚼着那块排骨,那曾是他最爱吃的菜,此刻却味同嚼蜡。他感觉自己不像个英雄,更像个在祭坛上等待献祭的牲品。每一句赞美,都是浇在他身上的滚油。
他低着头,扒着碗里的白饭,不敢去看妻子和女儿的眼睛。他怕她们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那个懦弱、卑劣、正在被恐惧和愧疚反复撕咬的灵魂。
饭后,他像逃一样,躲进了自己的书房。
他关上门,将家人的欢声笑语隔绝在外。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那声音像在为他的生命倒计时。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小心翼翼地向楼下望去。
小区的路灯下,空空荡荡,只有几只流浪猫在追逐嬉戏。那辆黑色的轿车,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刘庆华知道,它在。
它就在某个角落,像一条潜伏在水草里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
他颓然地放下窗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一阵阵地发冷。
怎么办?
他的人生,变成了一个只有两个选项的天平。
一端,是天鸿资本,是那张女儿奔跑的照片,是冰冷的、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另一端,是林正,是那台摄像机,那只小狗,是身败名裂的“社会性死亡”。
无论选择哪一端,都是万丈深渊。
他突然意识到,林正那通电话的真正目的。林正不是在逼他选择,而是在告诉他:你没有选择。
因为天平的中央,还站着他自己。一个穿着白大褂,曾经宣誓要“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医生。
如果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屈服于天鸿资本的威胁,那么林正只需要将那三百万赌债的证据,连同王建军的死亡证明,一起公之于众。
到那时,他刘庆华,就不再是“白衣天使”,而是一个欠下巨额赌债、为钱谋财害命的魔鬼。他的妻子会崩溃,他的女儿会一辈子活在“杀人犯的女儿”这个标签下,她眼睛里那道好不容易亮起的光,会被他亲手、彻底地掐灭。
这是一条绝路。
刘庆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小小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冲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最底下翻出了那份被他带回家的、王建军的病历副本。
他将所有的检查报告、心电图、用药记录,全部摊开在桌面上。
灯光下,那些专业的术语和冰冷的数据,仿佛都有了生命。
他不再去想林正,也不再去想天鸿资本。他强迫自己,变回那个纯粹的、心内科的权威专家刘庆华。
他要重新审视这份病历,不是为了寻找自己动过的手脚,而是为了寻找一个……破绽。
一个可以让他站在“医生”的立场上,去推翻之前结论的专业破绽。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冠冕堂皇的、不容置疑的医学理由,去启动林正口中的那场“复查”。他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张图表,每一个数据。
手术过程,天衣无缝。
用药方案,无懈可击。
所有的记录,都完美得像一本教科书。
刘庆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他用自己最精湛的医术,完成了一场最完美的谋杀。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的指尖,停在了术后用药记录的一行小字上。
【氯化钾注射液,10ml,iv.gtt,q.d.】
这是术后常规的补钾操作,剂量、用法,没有任何问题。在任何医院,任何医生,都不会对这一行字产生任何疑问。
可刘庆华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因为他记得,在补钾的同一时间段,他还给王建军用了一种控制心率的药物——地高辛。
单独使用,两者都安全有效。
但当血钾浓度发生变化时,哪怕是微小的变化,都会极大地影响病人对地高辛的敏感度。低血钾,会急剧增加地高辛中毒的风险,引发致命性的心律失常。
他当时的操作,是将补钾的剂量,控制在了安全范围的下限。一个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操控。这就像一个高明的投毒者,他没有用毒药,他只是改变了病人身体里水的酸碱度,然后让一杯普通的清水,变成了致命的毒液。
这个操作,在法医鉴定上,根本查不出任何问题。
但如果,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主治医生,提出“鉴于患者曾使用地高辛,为排除潜在风险,有必要对患者术后血钾水平进行更密集的复查和回顾性分析”……
这个理由,站得住脚!
这甚至不是一个理由,这是一个医生的天职和本分!
刘庆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股灼人的热量。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根可以撬动天平的、最微不足道的稻草!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抓起桌上那部属于自己的、干净的手机,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没有打给林正。
他翻开通讯录,划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被置顶、却已经很久没有拨通过的号码。
号码的备注,只有两个字。
——恩师。
他按下了呼叫键。
电话接通前的“嘟嘟”声,像一声声战鼓,敲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一旦这个电话打通,他就等于在天平的另一端,亲手放上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重的砝码。
那个砝码的名字,叫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