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份被周毅念出来的合同签订日期，像一个幽灵，飘荡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二零二三年，六月十八日。
周毅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他的嘴还微微张着，眼神空洞地在手机屏幕上的“2023年9月”和合同上的“六月十八日”之间来回移动。他的大脑，像一台被输入了矛盾指令的旧电脑，彻底宕机。
时间，怎么可能倒流？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六月份，就签下一份采购九月份才发布的新产品的合同？
这不是疏忽，这不是笔误，这是对物理定律和时间法则的公然挑衅。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干涩的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恐惧，一种比刚才看到五百万银行流水时更加具体、更加刺骨的恐惧，顺着他的脚底板，一寸寸地爬满了全身。
五百万，那只是一个数字，代表着贪婪。
而这份不可能存在的合同，它代表着一种更加恐怖的东西——一种足以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看不见的力量。
林正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这片死寂中，这声音像是为某个即将到来的审判，敲响了倒计时的钟。
他看着周毅那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知道这个年轻人正在经历一场世界观的崩塌。这很好。只有看清了黑暗的形状，才能知道光明有多么可贵。
“市长……这……这是不是……搞错了？”周毅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会不会是……是这个网站的日期写错了？或者……或者咱们的合同是打印错了？”
他拼命地想为这个匪夷所思的现象，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宁愿相信这是全世界的草台班子联合起来犯下的一个低级错误，也不愿相信那个呼之欲出的、最可怕的可能。
林正没有回答他，而是拿过周毅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起来。
他没有再看那家设备商的官网，而是打开了搜索引擎，输入了“KZ-900 冷却系统 发布会”、“天环科技 智慧城市 技术研讨会”等几个不同的关键词。
一个个链接被点开，又被关上。
有科技媒体对那场九月份新品发布会的报道，有行业论坛里技术人员对KZ-900的性能讨论，甚至还有几张发布会现场的模糊照片。
所有的信息，都像一根根钢针，无情地戳破了周毅最后一丝幻想。
KZ-900，确实是九月份才公之于众的新星。
而春江市的这份总承包合同，却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先知，在三个月前，就精准地预言了它的诞生。
周毅彻底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查案，而是在看一部荒诞的科幻电影。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林正，也像是在问自己，“天环科技，那么大的公司，顶级的法务团队……怎么会犯这种……这种穿越时空一样的错误？他们但凡把合同日期往后改三个月，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林正放下了手机，将那份冰冷的合同重新拿在手里，像是在抚摸一件淬了毒的艺术品。
“因为他们来不及改。”
林正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问题的核心。
“这份合同，很可能是在刘庆华死后，才被匆忙伪造出来，用来填补某个窟窿的。”
周毅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惊骇。
林正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比：
“我们假设一个可能。刘庆华，作为技术总负责人，他手里的原始合同，或者说他负责审批的技术方案里，写的根本不是这个KZ-900。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东西，一个有问题的、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或者价格虚高到离谱的东西。”
“他发现了问题，他不同意签字。于是，有人给了他五百万，想让他闭嘴，让他签字。这是‘胡萝卜’。”
“但他拒绝了。他这棵长在悬崖边的松树，根扎得很深，没有被这五百万吹动。”
“于是，‘胡萝卜’没用，就只能上‘大棒’了。他死了，被伪装成自杀。”
“人死了，事情还没完。他留下的那个窟窿必须被补上。于是，一份新的、‘干净’的合同被伪造了出来，放进了档案室。这份新合同需要看起来完美无缺，所以他们选用了最新、最先进、性能也最符合标书要求的设备型号来填写，也就是这个KZ-900。”
“他们自以为聪明，做得天衣无缝。却忽略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时间。”
林正说完，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周毅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将林正描述的这一切串联了起来。
刘庆华的固执、那五百万的境外汇款、那封潦草的遗书、还有这份来自未来的合同……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他们……他们就为了这个……杀了一个副院长……”周毅的声音在颤抖，他看着林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市长，那我们……我们现在拿着这个东西……他们会不会……”
他不敢再说下去。
那通不男不女的电子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松树倒了，下一个，就是刨根的人。”
他们，就是正在刨根的人。
而手上这份薄薄的合同，就是他们挖出来的、带着血的树根。
周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仿佛门外正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甚至觉得空调的出风口，吹出来的都不是冷气，而是太平间的尸寒。
“要不……要不我们现在就给赵局打电话？”周毅的声音带着哭腔，“让他派人来，把这里保护起来！不不，我们直接去市局！这里不安全！”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林正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非但没有责备，反而笑了。
“怕了？”
“怕！”周毅很诚实地点头，脸都白了，“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还想多活几年……”
“怕就对了。”林正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百叶窗的一角。
楼下，整座城市已经沉睡，只有路灯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勾勒出街道的轮廓。偶尔有晚归的车辆驶过，像黑夜里孤独的萤火虫。
“怕，说明我们还是活生生的人，说明我们知道敬畏。”林正看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可怕，“但光怕没用。现在打电话给赵东来，然后呢？让他带着一个排的特警冲进天环科技抓人吗？用什么理由？一份日期有问题的合同？”
“对方能让一个副院长‘自杀’，能在一夜之间替换掉保密档案室的卷宗，你觉得，他们会怕几个警察吗？”
“我们现在把这张牌打出去，唯一的后果，就是彻底打草惊蛇。他们会立刻销毁所有证据，启动所有的关系网，到时候，我们手里的这份合同，只会变成一张废纸，甚至变成我们伪造证据的罪证。”
周毅听得冷汗涔涔，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们以为自己拿到了王炸，其实，这只是一张刚刚翻开的底牌。而对手，还稳稳地坐在牌桌对面，手里握着更多的牌，冷冷地看着他们。
“那……那怎么办？”周毅彻底没了主意，六神无主地看着林正的背影。
林正没有回头。
“你知道，最完美的谎言是什么吗？”他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是……是什么？”
“是说九句真话，然后把最关键的那句假话，夹在中间。”林正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堆积如山的卷宗，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周毅看不懂的光芒，“这份合同，就是那个谎言。而这三百多份卷宗里，一定藏着那九句真话。”
“对方以为我们只会盯着这份最核心的总承包合同，以为我们找到了这个‘漏洞’就会欣喜若狂，然后迫不及不及地出手。”
“他们错了。”
林正走到文件车前，从最底层，抽出了一份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卷宗。
封皮上写着：【智慧城市项目一期工程监理报告（第三季度）】。
他将卷宗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们想让我们看树，我们就偏要去看森林。”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既然这么喜欢玩时间游戏，我们就陪他们玩到底。”
他看着已经完全懵掉的周毅，下达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指令。
“现在，把这份总承包合同，放回原处，就好像我们从来没看过一样。”
“啊？”周毅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放……放回去？”
“对。”林正的眼神不容置疑，“然后，把这份监理报告，还有我们吃完的那两份猪脚饭的餐盒，用证物袋封起来。”
周毅彻底傻了。
监理报告他能理解，可……可猪脚饭的餐盒是几个意思？
难道林市长怀疑，对手在猪脚饭里下毒了？可他们已经吃完了啊！
林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不想明天办公室里有味道。”
周毅：“……”
他觉得林市长的脑回路，比这份来自未来的合同还要离奇。
但他还是照做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要命的合同塞回了文件堆里，然后找出两个证物袋，笨手笨脚地将监理报告和那两个油腻腻的餐盒封存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林正才拿起自己的外套，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三点。
“走吧，下班。”他说。
“去……去哪？”周-毅还惊魂未定。
林正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
“回家睡觉。”
他顿了顿，补充道。
“明天，我们去春江市规划展览馆，看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