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最后那一声轻微的“嘟”声，像是法官敲下的木槌，将周毅那边的惊涛骇浪，与林正这边的深海沉寂，彻底隔开。
市长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
林正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的身影，被身后办公室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剪影，投射在冰冷的玻璃上，与窗外那片璀璨的、由无数灯火构成的城市星海，重叠在一起。
他的目光，穿过几十层楼的高度，穿过深夜里稀薄的空气，精准地落在了那条名为“滨江大道”的光带上。
它太亮了，太耀眼了。
像一条用黄金和钻石打造的巨龙，匍匐在江城的版图上，蜿蜒流淌，尽显繁华。曾几何见，林正也和这座城市的许多人一样，每当看到这条大道，心中都会涌起一种自豪感。它代表着江城的速度，江城的辉煌，是这座城市递给外界最闪亮的一张名片。
可现在，这张名片，在他的眼里，变了味道。
那璀璨的光，不再温暖，反而有些刺眼。每一盏华丽的路灯下，似乎都藏着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正在贪婪地吞噬着什么。吞噬着王建国那样的小人物的血汗，吞噬着混凝土里本该存在的强度，吞噬着一座城市本该坚守的底线。
周毅在电话里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他不必说。
账本，旧报纸，滨江大道奠基仪式，核心位置。
这些关键词串联起来，指向的那个人，在江城的政界，如雷贯耳。
前任市长，现任市委书记，赵立新。
林正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张时常出现在本地新闻里的脸。一张国字脸，总是带着温和的、富有亲和力的笑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讲话时声音洪亮，喜欢用富有感染力的手势。他亲民的形象，深入人心。尤其是他主导修建的滨江大道，更是被市民们交口称赞，视为他留给江城最宝贵的政绩丰碑。
一个靠着民生工程起家，以亲民形象示人的市委书记，他的行贿账本，却被一个走投无路、差点被灭口的包工头，藏在了一个油腻腻的红色热水袋里。
这其中的讽刺，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林正的太阳穴上。
他的脑海中，那个许久未曾主动关注的系统面板，悄然浮现。
【官气值】的数字，因为今晚成功解救王建国、并控制住李大海，有了一次小幅度的增长。但在这串数字的下方，一行几乎从未出现过的、带着淡红色光晕的警告提示，正在缓缓闪烁。
【高危预警：您已触及江城市核心权力因果线。目标人物“赵立新”，官气与本市气运深度绑定，民怨被其政绩光环和权力势场高度压制。强行撼动，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剧烈反噬，您的现有官气可能不足以抵御。】
林正的瞳孔微微收缩。
系统很少会用“高危”、“剧烈反噬”这样严重的字眼。这说明，赵立新这棵大树的根，扎得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的官气、他的影响力，已经和这座城市的许多方面盘根错节，融为一体。动他，就像是在一个看似平稳的病人身上，动一场摘除与主动脉粘连的肿瘤的大手术。
稍有不慎，就是大出血，甚至连病人带医生，一起死在手术台上。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林正缓缓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桌面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茶叶静静地沉在杯底，像一个个尘封的秘密。
他没有去碰那杯茶。
他只是静静地坐下，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
他在思考。
周毅那边，是人证物证俱全。那本黑皮笔记本，就是一把上了膛的枪。
但是，枪在谁的手里，何时开枪，第一枪打向谁，这其中的学问，比制造这把枪本身，要复杂一百倍。
直接把证据交给省纪委？
这是最“正确”、最“程序合规”的做法。但林正知道，这或许也是最愚蠢的做法。赵立新在江城经营多年，在省里难道就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吗？这份足以引爆江城政坛的证据，一旦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很可能会在中途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拦截、消解，甚至反过来变成一把射向自己的利刃。到时候，他林正，一个外来的、根基不稳的市长，很可能落得一个“诬告陷害、破坏团结”的罪名。
他不能冒这个险。这不仅关系到他自己，更关系到王建国，关系到周毅，关系到所有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人。
那该怎么办？
引而不发？将这份证据作为悬在赵立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逼他就范，换取政治上的妥协和利益？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林正彻底掐灭。
他不是来做交易的。如果他想玩弄权术，当初就不会走上这条以民心换官气的路。他的道，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而不是藏于阴暗角落的交易。
更何况，系统面板上的【民心值】，是他一切力量的根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他产生“妥协交易”这个念头时，那串代表民心值的数字，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黯淡。
民心，是不容交易的。
林正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晚发生的一切。王建国那绝望的哭声，李大海那疯狂的鹰爪，周毅那句沉稳的“我们是自己人”，以及那本藏在热水袋里的、肮脏的账本。
整条线索，就像一团乱麻。
李大海是线头，赵立新是深藏在乱麻最中心的主干。但在这两者之间，还有无数根纵横交错的细线，连接着材料供应商、工程监理、相关部门的各级领导……
直接去砍主干，必然会引发整团乱麻的剧烈反弹，所有的细线都会瞬间绷紧，形成一张坚不可摧的网，将他这个外来者死死缠住。
所以，不能急。
要先从这些细线上，一根一根地剪。
剪掉主干的枝叶，剪掉他的爪牙，让他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变成一根光秃秃的树干。
到那个时候，再动斧子，才会事半功倍。
林正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锋利的、宛如手术刀般的光芒。
他拿起了桌上的那部红色内线电话。
手指在拨号盘上，沉稳而有力地按下一串短号。
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年轻而干练的声音，带着一丝刚从睡梦中被唤醒的沙哑：“市长，您好。”
是他的秘书，小钱。一个反应极快、口风极严的年轻人。
“是我，林正。”林正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没有，”电话那头的小钱瞬间清醒，甚至传来了下床穿衣的细碎声响，“您有什么指示？”
林正没有立刻下达指示，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小钱，你爱人是不是在市委宣传部工作？”
电话那头的小钱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市长会深更半夜问起自己的家事。他很快反应过来，恭敬地回答：“是的市长。她在宣传部的新媒体中心。”
“很好。”林正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你现在，用你自己的手机，给你爱人打个电话，让她帮忙查一下，赵书记，现在还在办公室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小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作为市长的秘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分量。一位市长，在凌晨时分，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去打探市委书记的动向。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工作问询了。
但他没有问一个“为什么”。
这是他作为秘书的职业素养。
“我明白了，市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沉稳了，“我马上就办。五分钟后，我给您回电话。”
“不，”林正打断了他，“不要用你的手机回电话。查到结果后，让你爱人用她办公室的座机，打到我办公室这部红色电话上。就说，宣传材料落在办公室了，问问我这边有没有看到。”
小钱的心，又是一沉。
不留通话记录。
这是在为可能发生的、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我完全明白了，市长。”小钱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决然。
挂断电话，林正将听筒轻轻放回。
办公室，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安静。
他在等。
等一个消息，一个能决定他下一步棋该怎么落子的消息。
如果赵立新此刻还在办公室，甚至在召集什么人开会，那就说明，李大海被抓的消息，已经通过某种渠道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那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正面反扑。
如果他已经回家休息，那就说明，他还不知道。
他还沉浸在那张由权力和光环编织的美梦里。
而这，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敲击着人的神经。
林正没有看钟，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滨江大道的光芒，依旧璀璨。
突然，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急促的铃声。
“叮铃铃——”
铃声打破了死寂，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林正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部欢快响铃的电话上。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等它响了三声。
然后，他才不急不缓地拿起听筒。
“喂，我是林正。”
“林市长您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略带紧张的年轻女声，正是小钱的妻子，“我是市委宣传部的小王，我有一份关于‘城市精神文明建设’的宣传材料好像落在您那边了，不知道您有没有看到？”
暗号，对上了。
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哦，是你啊。材料我没看到，可能是我秘书小钱拿走了吧。不过，说起精神文明建设，”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赵书记对这项工作一直很重视，我记得他今晚好像还在加班研究相关议题？”
电话那头的女声，停顿了一秒，似乎在组织语言。
“赵书记大概……大概二十分钟前，就离开市委大楼了。”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下班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车队，是往他家方向去的。”
往家的方向。
林正拿起笔，在面前的便签纸上，轻轻画下了一个圈。
“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小王同志。”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重归寂静。
林正看着便签纸上那个圆满的圈，眼神却变得无比锐利。
鱼，还在水里，并未惊动。
而他手中，已经握住了一张足够大的网。
他拉开办公桌最下层的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款式老旧、没有任何标识的手机。
开机，屏幕亮起，没有SIm卡信息。
他熟练地打开一个加密的通讯软件，点开一个空白的对话框，编辑了一条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八个字。
【鱼已入水，静待惊雷。】
发送。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手机，放回抽屉，上锁。
他重新站起身，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条璀璨的滨江大道。
夜色，依旧深沉。
但林正知道，黎明前的这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