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林正却久久没有将手机从耳边放下。
那一声声单调的“嘟嘟”声，像是他此刻剧烈心跳的回响，在寂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周毅最后那句“你小子，等我消息”，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
他缓缓地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身体向后一靠，整个人都陷进了柔软的床垫里。一股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他。伤口在隐隐作痛，但更累的，是那根从下午紧绷到现在的神经，在做出决定的这一刻，终于松弛了下来。
松弛，却不意味着放松。
更像是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骤然卸力后，依旧在空气中嗡嗡颤抖，带着后怕与余悸。
他没有选择系统给出的任何一个选项。
当那两行暗红色的文字浮现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被逼入了绝境。无论是“妥协”的温水煮青蛙，还是“雷霆一击”的玉石俱焚，都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非黑即白的僵硬。那感觉，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冷漠地抛出两个模具，让他必须选择一个，将自己的人生硬生生塞进去。
可他偏不。
当他对着电话，平静地说出那个计划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地剪断了那根连接着两个错误选项的引线，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为这颗即将爆炸的炸弹，重新连接上了一条自己亲手打造的、通往未知方向的线路。
这条路，没有系统的奖励，没有官气的许诺，甚至充满了变数。
但他觉得，这才是对的。
这才是“人”该做出的选择，而不是一个被数据和标签定义的“宿主”。
窗外，夜色深沉。医院的住院部大楼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吞噬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巨兽一眨不眨的眼睛，窥视着人间的一幕幕悲欢。
林正的目光，穿过玻璃，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他知道，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李建军，或者赵曼丽的其他人，也正像他一样，彻夜难眠。
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会甘心看着钱院长这个“叛徒”，被舆论塑造成一个“劳模”吗？
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冷笑。
他要的就是他们不甘心。
只有不甘心，才会出错。只有急了，才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指尖触碰到那叠厚厚的、带着体温的A4纸。他没有拿出来看，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文件的分量。那不是纸，那是无数人的命运，是江城这张大网最核心的节点图。
现在，这张图在他手里。
而保护这张图的第一道屏障，就是躺在IcU里，那个胆小又贪婪的钱院长的性命。
“叩叩。”
房门被轻轻敲响。
林正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地望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是小护士陈佳佳那张带着几分怯意的脸。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冰袋和一小杯止痛药。
“林市长，我……我来给您换一下冰袋，医生说这样能消肿。”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看到是她，林正紧绷的肌肉才缓缓放松下来。他点点头：“辛苦你了。”
陈佳佳走进来，手脚麻利地帮他换好冰袋，又把药和水杯递到他面前。她做完这一切，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床边，双手紧张地捏着衣角，欲言又止。
“还有事？”林正问。
“那个……林市长，”陈佳佳鼓起勇气，小声说，“今天晚上，我们护士站订了餐，就是食堂新窗口的。那个排骨……炖得真烂，土豆也特别面，大家都说好吃，还干净。”
她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大家都说，谢谢您。”
林正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那张年轻的、不谙世事的脸上，写满了最纯粹的感激。没有套话，没有奉承，只是一句简单的“好吃”和“谢谢”。
【叮！收获来自护士陈佳佳的真诚感谢，民心值+5】
【叮！收获来自江城第一人民医院护士站众人的集体认可，民心值+35】
细微的民心值增长，像一股温暖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淌过他因疲惫而有些冰冷的心田。
这感觉，比任何系统奖励的宏大数字，都更让他感到踏实。
他笑了笑，将药吞了下去，把水杯递还给她：“那就好。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嗯！”陈佳佳用力地点头，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承诺，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病房重归寂静。
林正靠在床头，却没了之前的焦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站着陈佳佳这样的人，站着那些吃上了一口干净热饭的病人，站着无数个渴望公平与正义的普通人。
他们，才是他真正的底气。
这一夜，林正睡得并不安稳。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一会儿站在IcU的门外，看着心电图上那条脆弱的曲线；一会儿又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牌局上，对面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手里把玩着一副由人骨制成的麻将。
每一次将醒未醒之间，他都会下意识地摸一下枕头下的那份文件。
那份沉甸甸的“投名状”，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与滚烫。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白色的被单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痕。
医院开始苏醒。
走廊里传来了护士交接班的低语，清洁工推着车子发出的轱辘声，以及远处病房里传来的、隐约的咳嗽声。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一切又好像都不同了。
林正吃过医院送来的清淡早餐，便再也坐不住了。他在等，等周毅的消息，等那份能给钱院长续命的“内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场无声的凌迟。
他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手机新闻，他知道，这种级别的内参，不会出现在公开的渠道里。它只会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滴入江城官场这潭深水之中，然后迅速晕开，让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感受到水质的变化。
上午九点，护士来查房。
上午十点，主治医生带着几个实习生来看了他的伤口。
所有人都对他这位年轻的副市长客气有加，但言谈之间，又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敬畏。关于昨天钱院长在他病房里倒下的事，已经成了整个医院里，一个不能公开讨论的秘密。
没有人提，但每个人都知道。
林正安静地应付着，心里却越来越沉。
周毅那边，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这一次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沉稳而富有节奏，一听就知道来人身份不一般。
“请进。”林正坐直了身体。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让林正的瞳孔微微一缩。
来人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一身熨烫得体的深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副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过分热情的微笑。
是市委秘书长，方志诚。
在江城，方志诚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跟了市委书记多年，是书记最信任的“大管家”，为人八面玲珑，处事滴水不漏。他很少明确站队，却又能在各种复杂的局面中游刃有余。他的每一次出现，往往都代表着市委书记的意志。
“林市长，听说你受了伤，我代表书记，也代表市委办公厅，过来看看你。”方志诚将一个硕大的果篮放到床头柜上，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来探望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方秘书长，您太客气了，一点小伤，怎么还惊动了您和书记。”林正立刻回应道，语气里带着对上级的尊重。
两人寒暄了几句，方志诚便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他没有再提林正的伤，也没有提医院的任何事，只是天南海北地聊着家常，从江城的天气，聊到最近的经济形势，分寸拿捏得无可挑剔。
林正一边应对，一边大脑飞速运转。
方志诚在这个时候来，绝不是单纯的探病。他在试探，也在观望。
终于，在聊到干部队伍建设时，方志诚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哦，对了，今天早上，省里刚送来新一期的内参。上面有篇文章，写得很有意思。”
林正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方志诚，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方志诚拿起一个苹果，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皮，眼睛却看着林正，笑了笑：“文章表扬了咱们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钱院长，说他为了落实市委市政府的工作部署，积极整改，废寝忘食，是咱们江城干部里的好榜样啊。书记看了，也很欣慰，还特地批示，要我们组织学习钱院长的这种奉献精神。”
苹果皮被完整地削了下来，一圈圈盘旋着，没有断。
方志诚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林正，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林市长，你说，这有的人呐，平时看着不起眼，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能做出这么感人的事迹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