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春水潺潺,兴安岭的腹地终于挣脱了严冬的桎梏,露出了斑驳的土壤和星星点点的嫩绿。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万物复苏的气息,连吹过屯子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柔软的暖意。
对宋卫国家而言,这个春天,意义格外不同。那笔卖熊的巨款,如同最有效的定心丸,让这个家彻底摆脱了生存的挣扎,真正开始展望和规划未来。但比金钱更让宋卫国和李素娟感到充实和希望的,是另一件酝酿了整个冬天的大事——开春,疏影和清浅,该上学了。
消息早已在屯里传开。若在往年,宋老三家要送“赔钱货”去上学,必定会成为屯里人茶余饭后最大的笑话,王翠花和宋卫民等人更会跳出来极尽嘲讽之能事。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再提起这事,屯民们大多只是感慨几句“卫国真是疼闺女”、“老三家的日子真是翻身了”,甚至连一丝明显的嫉妒都很难产生——差距太大,反而让人生不出比较的心思。实力,是赢得尊重最硬的道理。
开学前几日,李素娟就翻出了年前用卖紫貂和水獭皮赚的钱扯来的几尺新布,在煤油灯下熬了两个晚上,给疏影和清浅各自缝制了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双肩书包。针脚细密均匀,还细心地用红布条在书包带上绣了她们名字里的一个字——“疏”和“清”。
宋卫国则专门又去了趟公社,凭着他如今在公社干部那里也挂上了号的名声(“除害英雄”和纳税大户),顺利地从供销社买来了两个铁皮铅笔盒、几支带橡皮头的铅笔、两把小刀、几个田字格本和算术本。他甚至还给两个女儿每人买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尽管她们暂时还不是少先队员。
这些东西摊在炕上时,疏影和清浅的眼睛都看直了,小手想摸又不敢摸,仿佛那些是易碎的珍宝。梦蝶、映雪几个小的也围着啧啧称奇,小脸上满是羡慕。
“姐,这书包真好看!”清浅摸着那崭新的蓝色布料,爱不释手。
“铅笔盒……能开关,声音真好听。”疏影则小心翼翼地打开、合上那个印着天安门图案的铁皮铅笔盒,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宋卫国看着女儿们欣喜的模样,心中酸涩与欣慰交织。他想起重生归来那个寒冷的夜晚,疏影(那时还叫招娣)那绝望而麻木的眼神,想起她们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的日子。如今,她们终于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走向学堂。
开学前一天晚上,疏影显得格外沉默。她仔细地将铅笔削得尖尖的,在本子的封皮上,用宋卫国教她的、还歪歪扭扭的字,认真写下了“宋疏影”三个字。然后,她走到坐在炕沿检查猎具的宋卫国面前,低着头,小手在口袋里摸索着。
“爸……”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宋卫国抬起头,看着她。
疏影伸出手,掌心里躺着那根已经有些褪色、但却被她保存得很好的红色橡皮筋。那是宋卫国重生后,给她们姐妹七个买的第一份,也是当时唯一的礼物。
“这个……还给你。”疏影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我……我长大了,要去上学了。这个……给妹妹们玩吧。”
宋卫国愣住了。他看着女儿手里那根小小的橡皮筋,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根橡皮筋,曾经是她们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是她小心翼翼珍藏的宝贝。如今,她要将它还回来,仿佛是在与过去那个卑微、胆怯的“招娣”做一个彻底的告别,也是在向他这个父亲宣告,她即将开启新的人生阶段。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宋卫国的鼻腔。他没有去接那根橡皮筋,而是伸出手,宽大粗糙的手掌覆盖在女儿的小手上,连同那根橡皮筋一起握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温和坚定:
“傻丫头,爸给你的,就是你的。长大了也是爸的闺女。这东西,你留着,是个念想。以后在学校里,好好学习,认更多的字,懂更多的道理,比什么都强。”
疏影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那双充满了鼓励与期望的眼睛。她猛地扑进父亲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小肩膀微微抽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委屈和恐惧的哭泣,而是释然、感动与充满希望的哽咽。
宋卫国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这根橡皮筋的“归还”与“拒绝”,完成了父女之间最深刻的一次情感交流与和解。
第二天,春光明媚。宋卫国和李素娟早早起床,给疏影和清浅换上了虽然半旧但洗得干干净净、补丁也打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背上了新书包。
当宋卫国一手牵着一个女儿,走出家门,出现在屯子的土路上时,立刻吸引了所有早起忙碌的屯民的目光。
“看,卫国送闺女上学去了!”
“瞧那新书包,真精神!”
“疏影和清浅这俩孩子,有福气啊!”
议论声大多是善意的和羡慕的。不少家里有适龄孩子的妇人,看着疏影和清浅挺得笔直的小小背影和那崭新的书包,再想想自家孩子用的破布包或者干脆没有书包,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但更多的是对宋卫国言出必行、真心疼爱女儿的佩服。
也有不和谐的音符。王翠花挎着篮子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这一幕,三角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低声骂了一句:“烧包!有几个骚钱不知道咋嘚瑟好了!赔钱货也往上堆柴火(花钱),我看能读出个啥名堂!”但她只敢躲在门后骂,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宋卫民则根本连面都没露,据说一大早就阴沉着脸不知去哪了。
屯小学在公社边上,几间低矮的土坯房,一个不大的黄土操场。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送孩子来报名的家长和孩子,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孩子们穿着各异,有的光鲜些,有的则打着厚厚的补丁,但像疏影和清浅这样背着崭新、统一制式书包的,却是极少数。
当宋卫国牵着两个女儿走进学校院子时,原本喧闹的场面竟然安静了一瞬。几乎所有家长和孩子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宋卫国猎熊的事迹早已传遍十里八乡,他如今在白石屯乃至公社,都是个名人。而他送两个女儿来上学,并且明显是精心准备过的样子,更是让众人心思各异。
有认识的屯邻上前打招呼:“卫国,送孩子来报名啊?”
“嗯。”宋卫国平静地点头,不卑不亢。
“这书包真不赖!”有人夸赞。
“孩子喜欢就行。”宋卫国淡淡回应。
疏影和清浅一开始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指,小脸绷得紧紧的。但当她们感受到父亲手掌传来的沉稳力量,看到周围许多孩子投来的羡慕目光时,那份紧张渐渐被一种陌生的、叫做“自豪”的情绪所取代。她们不自觉地挺起了小小的胸膛,努力让自己走路的姿势更稳当些。
报名手续很简单,交了学费和书本费,登记了名字。当老师在那本厚厚的花名册上,用钢笔写下“宋疏影”、“宋清浅”这两个崭新的名字时,疏影和清浅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心里。
“宋疏影,宋清浅,欢迎你们入学。”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温和地笑了笑,将两套崭新的课本递给她们。
捧着那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两个女孩的小脸上,终于绽放出了如同春日花朵般明媚而灿烂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知识和新生活的渴望与喜悦。
宋卫国看着女儿们的笑脸,心中一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落地。他兑现了重生后对女儿,也是对自己许下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承诺。
离开学校时,阳光正好,洒在父女三人身上,暖洋洋的。疏影和清浅一左一右牵着父亲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对新学校的见闻,小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爸,老师说明天正式上课!”
“爸,书里的画真好看!”
“爸,我一定能学好!”
宋卫国听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一刻,他感觉所有的冒险、所有的艰辛,都值了。
然而,就在这充满希望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学校外围一棵老杨树的后面,一双充满了怨毒和嫉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尤其是疏影和清浅背上那两个刺眼的新书包。
宋卫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看着三弟那挺拔的背影和两个侄女欢快的模样,再想想自家那个整天流着鼻涕、只知道傻玩疯跑的铁蛋,一股毁灭一切的恶念,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着他的心脏。
“上学?念书?哼……我看你们能高兴到几时!”他阴冷地低语着,一个极其卑劣、旨在摧毁这个家希望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形。他动不了宋老三,难道还动不了两个小崽子?毁了她们上学的路,看宋老三还怎么得意!
阳光之下,阴影悄然滋生。宋卫国一家扬眉吐气的入学之日,却也成了新的、更恶毒风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