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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县的初秋，阳光已经没了盛夏的毒辣，透过县政府大楼办公室的玻璃窗，洒下一片温和的金色。
县长马光远的办公室里，新换的绿萝长势正好，叶片油亮。
颜文斌站在办公桌前，身姿笔挺，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谦卑与感激的微笑。他身上那套深色的西装剪裁得体，将前段时间的颓唐与狼狈遮掩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位精神焕发的县长秘书，不久前才刚刚结束停职检查。
“县长，这次的事情，给您添麻烦了。”颜文斌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半点波澜，“这段时间我深刻反思，确实是我在工作上存在疏忽，对基层的情况了解不够深入，才导致了钱副主任那样的干部犯下错误。”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把责任轻描淡写地揽到自己身上，又巧妙地将核心问题归结为“对基层情况不了解”，避重就轻。
马县长正低头批阅着文件，闻言，手中的钢笔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知道反思就好。”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文斌啊，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做事要稳。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一个你看不透的人。”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
颜文斌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当然听得懂县长的弦外之音。这次他能官复原职，是马县长出面周旋的结果，但也耗费了不小的人情和精力。马县长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提醒他。
“县长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颜文斌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嗯。”马县长终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抬起头，目光落在颜文斌的脸上，“回来就好，手头积压了不少事，尽快熟悉一下。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是，我马上去办。”
颜文斌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地将门带上。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谦恭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他回到自己那间熟悉的秘书办公室，一切都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桌上的文件摆放整齐，茶杯也擦得干干净净。
可他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停职的这段日子，他虽然身处漩涡之外，但清源县官场里的风吹草动，他并非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那个叫苏正的乡镇小子，因为一份反对形式主义的报告，被周书记看中，调到了县委督查室。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周书记为了平衡县里生态，随手下的一步闲棋。一个没有根基的毛头小子，就算进了督查室，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可他没想到，自己复职后听到的第一件事，就和他，和那个小子，紧密相关。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对方是县府办的一个老部下，消息灵通。
“……斌哥，您可算回来了！您是不知道，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县里可热闹了。”电话那头的人语气里满是激动。
“说重点。”颜文斌的声音很冷。
“重点就是那个苏正！斌哥，您还记得‘厕所革命’那事儿吧？就是因为这事儿，钱副主任才进去的。”
颜文斌的眼皮跳了一下，钱副主任是他的人，这件事也是他仕途上的一大污点。
“我当然记得。”
“那您绝对想不到，这事儿是怎么爆出来的。”电话那头的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讲述传奇故事般的神秘感，“是县长亲自带队去视察，结果在钱副主任的老家，那个所谓的模范村，全村的厕所都满了！县长内急，最后……最后带着一帮领导在田埂上解决的，还被记者拍了下来，上了热搜！”
颜文斌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件事的后续他知道，舆论哗然，县里颜面尽失。但他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离奇的细节。
“这和苏正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对方的音调都高了几分，“斌哥，就是那个苏正，他在督查室提交的报告里，写了一句批注，说‘此次厕所革命成果斐然，建议组织全县相关负责人，进行一次沉浸式实地考察，亲身体验一下’！县长就是看了这个‘建议’，才带队去的！您说巧不巧？”
颜-文斌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在乡镇工作汇报会上，他亲眼看见，苏正的底稿上明明是错误的数据，可到了投影上，却变成了正确的。当时他只觉得是自己眼花，或是苏正提前准备了两份稿子。
现在想来，那诡异的一幕，和这次“沉浸式考察”的巧合，竟有种如出一辙的荒诞感。
“现在县里私下都传开了，说督查室的苏正，是‘神笔马良’，他笔下写的东西，不管是好是坏，都能成真。您说，这不比闹鬼还吓人？”
神笔马良……
颜文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四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他颜文斌，在清源县经营多年，自认算无遗策，结果却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上，接连栽了两个大跟头。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的失败，竟然成了对方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还被传成了神乎其神的笑谈。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丢面子了，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辱。
“我知道了。”颜文斌挂断了电话，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
他一直以为，苏正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又恰好被周书记当成棋子利用的愣头青。现在看来，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个苏正，要么是背后有他都不知道的通天背景，要么……就是个手段诡谲、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妖孽。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人都已经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和羞辱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他重蹈覆辙。马县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不要小看任何人。
他必须重新审视这个对手，找到他的弱点，然后，用一种他绝对无法承受的方式，将他彻底碾碎。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
他走过去，接起电话。
“颜秘书，县委办刚送来一份督查室的A级加急报告，呈送马县长的，您看是现在给您送过去，还是……”
“什么内容的报告？”颜文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标题是……《关于清源县人民医院药品采购环节涉嫌价格异常及垄断经营问题的专项督查报告》，签发人是吴海峰和……苏正。”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但颜文斌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县医院！药品采购！
康泰医药！
那不是他被停职后，马县长为了补偿他，特意安排他去“镀金”的地方吗？那是他真正的钱袋子，是他未来的退路！
这个苏正，他怎么敢？！
他才刚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苏正的刀，就已经递到了他的咽喉前！
之前的“厕所革命”，充其量是打他的脸，让他丢了官场上的面子。而这一次，苏正这是要掘他的根，断他的财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寒意，瞬间席卷了颜文斌的全身。他握着话筒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根根泛白。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苏正，根本不是什么愣头青，也不是什么运气好的棋子。
他是一条毒蛇。一条懂得隐忍、懂得伪装，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从最刁钻的角度，发动致命一击的毒蛇。
“报告……先送到我这里来。”颜文斌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抖。
挂掉电话，他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办公室里很安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知道，苏正的这份报告，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以那个小子的手段，报告里必然是滴水不漏的证据和事实。
而他，颜文斌，这一次已经退无可退。
他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县委大楼的方向。那双向来阴沉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教训？
不，仅仅是教训，已经远远不够了。
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碰的。碰了，就要用命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