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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苏正将手机放在桌上。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但他的心境,却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
林晚晴的电话,像一阵及时的清风,吹散了他心头因为报告被压而积聚的郁结。那份来自朋友的真诚关心,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同时,她那句“是不是玩得太大了”,也像一面镜子,让他更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和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秋日的阳光依旧懒洋洋的,庭院里的老槐树下,那几个闲聊的同事已经散去,只留下满地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一池被搅乱的、沉默的湖水。
玩得太大了吗?
苏正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什么是“大”?
一份直指民生痛点的督查报告,算大吗?
挑战一个盘根错节、利润惊人的利益集团,算大吗?
试图撼动一个由县长默许、甚至可能牵扯到他家人的灰色地带,算大吗?
从任何一个官场老油条的视角来看,这何止是玩得太大,这简直是自寻死路。一个根基未稳的副科级,就敢把刀递到县委一把手和县政府一把手的面前,逼着他们做选择题,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苏正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笃、笃”声。
他想起了吴海峰主任那张四平八八稳、永远挂着和善微笑的脸,想起了他那句“最重要的是眼力见”的忠告。
想起了老张刚才说起“规范化管理”时,那副撇着嘴、看透一切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在他们看来,自己或许就是那个不懂规矩、横冲直撞的愣头青。
可苏正自己清楚,他不是愣头青。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那不是一个具体的敌人,而是一套系统,一个巨大的、拥有自我意志的官僚机器。
这台机器最擅长的,就是“消化”。
它能消化掉尖锐的批评,把它变成“需要从长计议”的议题。
它能消化掉确凿的证据,把它变成“情况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借口。
它能消化掉沸腾的民怨,把它“规范化管理”成一个盖了红章的、合理的现状。
它甚至能消化掉一个干部满腔的热血和锐气,把它变成“成熟”、“稳重”和“有大局观”。
无数人,曾经也像他一样,怀着一腔热血,想为百姓做点实事。可当他们的一记记重拳,全都无声无息地陷进这团巨大的棉花里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都选择了妥协,选择被这台机器同化,成为它的一部分。
因为对抗太累了,也太难了。
而妥协,只需要学会沉默,学会视而不见,学会用一套漂亮的官话去包装丑陋的现实。
苏正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桌上那支英雄钢笔上。
冰凉的笔身静静地躺在那里,笔杆上那些已经凝结成符文的金色纹路,在办公室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
他仿佛能感受到这支笔的“饥渴”。
它的力量,源自于【官僚怨气】。那些虚伪的报告、荒唐的会议、推诿的流程、麻木的官员……这些东西越是猖獗,这支笔的力量就越是强大。
而马县长压下报告,准备成立“药品价格联合指导小组”的这个行为,正是这台官僚机器“消化”能力的极致体现。这简直是在为他的钢笔,献上一场饕餮盛宴。
苏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以为用沉默和拖延就能让自己知难而退,以为用一个虚伪的小组就能让一切“名正言顺”。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每一个操作,都恰好在为自己手中的武器充能。
用魔法打败魔法。
用官僚主义,打败官僚主义。
这才是这支笔的正确用法。
他想起了在清水镇时,那位拄着拐杖,在镇政府门口徘徊了三天,只为了一纸贫困证明的老人。
想起了在督查室暗访时,那位拿出厚厚一沓缴费单,浑浊双眼里满是无助和愤懑的退休工人。
“小同志,我不是不相信政府,可这药价,真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老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为民请命。
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要面对千军万马。
可能是顶头上司的压力,可能是同僚的排挤,可能是对手的阴谋,也可能,是像现在这样,来自更高层级的、无声的碾压。
虽千万人,吾往矣。
苏正的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那丝因为报告被压而产生的寥落和挫败感,被这股浩然之气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站着那些被高昂药价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百姓。
他手中,握着这支能够颠覆规则的神笔。
他怕什么?
林晚晴的关心,是温暖的铠甲,护住了他的软肋。而那句“玩得太大”,则像一声战鼓,敲响了他进攻的号角。
是的,我就是要玩得大一点。
不大一点,怎么能把你们这潭死水搅浑?
不大一点,怎么能让那些装睡的人,真正地感到疼痛?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不再犹豫,身体前倾,双手放在了键盘上。
他没有再去写什么新的督查报告,那没有用,只会被再一次“从长计议”。
他要做的,是顺着对方的思路,帮他们“添一把火”。
你们不是要成立“药品价格联合指导小组”吗?
好啊,我支持,我双手双脚地支持。
我还要帮你们把这个小组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空白的页面在屏幕上亮起,像一块等待作画的画布。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坚定而有力地,敲下了一行标题。
《关于对拟成立的“清源县药品价格联合指导小组”的几点补充建议》
敲完最后一个字,他按下了回车。光标在标题下方,安静地闪烁着,像一只窥探着深渊的眼睛。
苏正看着这行字,仿佛已经看到了马县长和颜文斌看到这份“建议”时,那副精彩纷呈的表情。
他拿起桌上的钢笔,轻轻旋开笔帽。
笔尖的金属光泽,在灯光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他知道,当他用这支笔,在这份“补充建议”上写下批注时,一场远比“厕所革命”视察更为荒诞、更为猛烈的大戏,即将在清源县上演。
这一次,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药品价格,和那些试图“规范化”管理它们的人,一起,被送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