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扶贫办的猫腻,数字脱贫的背后!
通往山区的公共汽车,像一只年迈的甲壳虫,在暮色四合的盘山公路上缓慢喘息。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柴油味和泥土的腥气,每一次颠簸,车架都会发出一阵濒临散架的呻吟。
苏正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将鸭舌帽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些。车窗玻璃上布满裂纹,像一张蛛网,网住了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不清的山影。县城的灯火早已被甩在身后,连最后一丝光亮都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让他完美地融入了这辆车的氛围里。周围的乘客大多是进城卖了山货,或者探亲结束返乡的乡民。他们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大声谈论着猪肉的价钱,谁家的儿子在外面赚了钱,谁家的姑娘快要出嫁。这些琐碎而真实的生活细节,与他办公桌上那份报告里光鲜亮丽的数字,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坐在前排的大婶,嗓门尤其响亮,正在跟邻座炫耀她从城里给孙子买的新书包。那书包是亮蓝色的,上面印着一个时髦的卡通人物,在昏暗的车厢里格外显眼。
“花了俺八十块呢!皮子的,耐用!”大婶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苏正的目光在那书包上停留了片刻。他想起了报告里石嘴乡那“全县最先进的多媒体教室”。一个八十块的书包就能成为炫耀的资本,那先进的多-媒体教室,又该是何等遥远的存在?
他收回目光,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成为“县委常委考察对象”带来的压力,在踏上这辆车后,反而奇异地消散了许多。那些来自县委大院的审视目光,被车轮卷起的尘土隔绝在外。此刻,他不是苏副主任,也不是苏常委候选人,他只是一个即将回到贫瘠家乡的年轻人,一个想要亲眼看看真相的普通人。
汽车又一个急刹,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停了下来。司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下河村路口,有下的没?”
苏正站起身,背上他那个半旧的背包,挤过狭窄的过道。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夹杂着草木湿气的冷风灌了进来。
他下了车,汽车喷出一股黑烟,轰鸣着消失在前方拐弯处。
四周瞬间陷入了极致的黑暗与寂静。只有天上的几颗疏星,和远处山坳里隐约透出的几点微弱灯火。没有路灯,没有指示牌,只有一个孤零零立在路边的、字迹已经斑驳的石碑,勉强能辨认出“下河村”三个字。
通往村子的,是一条泥泞的土路。报告里那句“生态旅游脱贫示范村,基础设施完善”,此刻听起来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苏正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一束微弱的光柱照亮了脚下的路。路上满是坑洼,积着浑浊的雨水。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鞋子很快就沾满了烂泥,裤腿也被溅湿了。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那几点灯火才渐渐清晰起来。村子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没有报告照片里那种整齐划一的新式民居,只有一片高低错落的黑影,死气沉沉。
一阵犬吠声从村口传来,尖利而警惕。苏正关掉手机手电,借着星光,慢慢走进了村子。
村里很静,大部分的屋子都是黑漆漆的,像是久无人居。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映照出窗棂的影子。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烧柴的烟火味,还有一丝牲畜的粪便味。
他路过一栋土坯房,房子的半边墙体已经塌了,用几根木头歪歪斜斜地支撑着,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倒下。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这就是报告里那个“实现百分之百安全住房覆盖”的村子?
苏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纸上的谎言,在现实面前,被撕扯得粉碎,露出了内里触目惊心的疮疤。
他走到一户亮着灯的院子外,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
“谁啊?”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大爷,我路过这儿,车坏在半路了,想跟您讨口水喝。”苏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朴实而无害。
屋里的灯光晃了晃,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一个很瘦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他眯着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苏正。
“外地来的?”
“嗯,准备去县城找点活干。”苏正点头,指了指身后的路,“没想到天黑了,车还坏了。”
老人似乎放松了一些警惕,侧身让开一条缝:“进来吧。”
苏正道了声谢,走进院子。院子很小,收拾得还算干净,角落里堆着一小堆柴火。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桌子,两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墙角结着蛛网。
老人从一个暖水瓶里倒了半碗热水递给苏正,水是温的。
“谢谢大爷。”苏正捧着碗,喝了一口。
“这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山里走,胆子不小。”老人坐在床边,自己卷了一根旱烟,用火钳从灶膛里夹出一块烧红的炭,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没办法,着急找活干。”苏正顺着他的话说,“听说咱们县现在扶贫搞得好,很多村子都富起来了,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大爷,我刚路过村口,看咱们村好像……挺安静的。”
他用词很小心,没有说“破败”,只用了“安静”。
老人闻言,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嘲讽,又似是悲凉。
“安静?年轻人都跑光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等死,能不安静吗?”他用烟杆敲了敲鞋底的泥,“富?那是报纸上富,电视里富,跟我们有啥关系?”
苏正的心一紧,他知道,他找对人了。
“不会吧?我听说,咱们下河村还是什么‘生态旅游示范村’呢,城里人都抢着来玩。”苏正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老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干瘦的身体笑得发起抖来,一边笑一边咳嗽。
“旅……旅游?哈哈哈……来我们这儿看啥?看这破房子,还是看我们这些快入土的老家伙?”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路都走不通,还旅游?骗鬼呢!”
苏正放下碗,从背包里拿出一包从县城买的烟,抽出一根递给老人:“大爷,抽这个。”
老人摆了摆手,但看到是带过滤嘴的好烟,还是接了过去,夹在耳朵上,有些舍不得抽。
“大爷,不瞒您说,我有个亲戚,就是扶贫办的。他跟我吹,说红旗村的王大爷,靠着政策扶持,一年挣五万多块呢!是不是真的?”苏正开始试探性地抛出报告里的具体案例。
“王大爷?你说的是红旗村那个老王头?”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他老婆子瘫在床上十几年了,他自己腿脚也不利索,儿子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寄不回三百块钱。五万?呵,除非是天上掉金子!”
苏正的心彻底凉了。原始档案里的情况和老人说的完全吻合。那份报告,从数字到案例,全都是编造的。
“那……那他们说的那个,养山羊的项目呢?”苏正不死心,继续问。
“养羊?”老人嘬了一口自己的旱烟,“前几年是有人来折腾过,拉来几十只羊羔,说是让我们养。可咱们这山,前几年闹旱,山泉都快干了,人喝水都得去几里外挑,哪有水给羊喝?没到冬天,那几十只羊就死了一大半。后来,来的人拍了几张照片,就把剩下的羊拉走了,再也没见过人影。报纸上倒是说,我们靠养羊发了家。”
原来如此。项目是有的,但只是为了拍照留痕,走个过场。这就是所谓的“虚报项目”。
苏正沉默了,他能想象到,扶贫办的人,拿着相机,对着那几只半死不活的羊拍下“产业兴旺”的照片,然后心安理得地在报告上写下“人均增收数万元”的字样。
办公室里那些冰冷的、虚假的文字,在这一刻,都有了具象化的、令人作呕的画面感。
“小伙子,你那个在扶贫办的亲戚,要是官不大,就劝他早点别干了。那地方,净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儿,没一句实话,早晚要出事。”老人似乎是看苏正顺眼,多劝了一句。
“谢谢大爷提醒,我记下了。”苏正点了点头,心里却燃起一股无名火。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大爷,打扰您了,我这就走。”
“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你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老人掐灭了烟头。
“不了,我还是赶赶路。”
苏正走出院子,回头又看了一眼这间在风中摇曳的土坯房。他正要迈步,老人却又跟了出来,站在门口,指了指村子最东头的一处黑影。
“小伙子,既然你来了,就让你看个西洋景。”老人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股浓重的讥诮。
苏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轮廓。
“那是什么?”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不是说,报纸上讲我们村都住上新房子了吗?”
“是啊,还有照片呢。”
“对,有照片。”老人干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喏,那就是照片里的‘新房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看完,你就明白啥叫‘扶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