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苏正的决心,要让市委办公厅真正“高效”起来!
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将走廊里那压抑而有序的脚步声隔绝在外。苏正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桌面上,那张印着“市委办公厅”抬头的空白报告纸,像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也像一片等待播种的战场。
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口袋里那支暗金色钢笔的微鸣,与自己的心跳形成一种奇特的共振。那不是一种简单的震动,更像是一种呼吸,一种吞吐。它贪婪地吸入弥漫在这栋大楼里的,那种由繁琐程序、官样文章和无尽等待所酿造的,粘稠而醇厚的“怨气”,然后又将一种冰冷的、锋利的力量反馈给苏正。
这股力量让他头脑清明,也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量。
他想起了张敬。那位办公厅主任,用最和蔼的笑容,最体己的话语,为他指明了一条无比“安全”的道路——多看,多听,多想,多协调,唯独不要决策,不要负责。像一个高明的太极宗师,将所有可能沾身的责任都化于无形。
“在这里,不出错,比做出彩更重要。”
这句话,如同魔咒,是这栋大楼里无数人奉为圭臬的生存法则。它保证了机器的平稳,却也扼杀了机器的效率与灵魂。
如果遵循这条路走下去,苏正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他会成为另一个马学文,或者,如果运气足够好,资历足够老,他会成为下一个张敬。每天批阅着雪片般飞来的文件,用最漂亮的词句写下最无用的批示,在无休止的会议和协调中,耗尽自己的年华。他会变得安全,变得稳妥,变得……面目模糊。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食堂里那个叫张明的中年男人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奔波的疲惫,和希望被反复消磨后的绝望。为了一个能让老人们安度晚年的养老中心,他像个皮球一样被踢了三个月,跑了二十多趟。
他又想起了那份关于西城区第三小学的报告。墙体开裂的教学楼里,还坐着数百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而决定他们头顶上那片天花板是否安全的报告,却在市委大楼里进行了一场长达三周的旅行。
张敬口中的“稳”,就是让张明这样的人继续奔波,让孩子们继续在危楼里上课吗?
苏正的目光,缓缓地从那张空白的报告纸,移到了窗外。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日光,勾勒出这座城市冷硬的轮廓。他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里,还有千千万万个“张明”,还有无数个“第三小学”,他们的问题,他们急切的期盼,都化作了一份份报告,被送进这栋大楼,然后,陷入一场名为“程序”的漫长等待。
市委办公厅,是这座城市的中枢神经。如果神经中枢已经习惯了迟缓与麻木,那么肢体的末端,又怎能指望它灵活有力?
必须改变这一切。
苏正收回目光,心中那最后一丝犹豫,也随之烟消云散。周为民的告诫是对的,在这里,他的手段可能会引来天大的麻烦。但如果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那他当初在清源县掀起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要做的,不是掀桌子。那是莽夫的行为。他要做的,是为这张桌子,重新制定一套更合理的上菜规则。
他拿起那份关于第三小学的报告,又翻了一遍。这一次,他看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那张长长的传阅单。
教育局,财政局,住建局,发改委,分管副秘书长,办公厅综合一处……
每一个环节,都像一个收费站。文件从这里经过,留下一个签名,附上一段意见,然后被放行到下一站。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每一个站点都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盖章放行”的动作,却没有人真正关心这辆车要开到哪里去,什么时候能抵达终点。
问题就出在这里。流程太多,节点太多,而真正负责的人,一个都没有。
苏正将那份报告放下,心中已经有了腹稿。
他要写的这份《关于市委办公厅工作效率问题的调查报告》,绝不能是一封充满了个人情绪的抱怨信。那只会被张敬当成一个“年轻人不懂事”的笑话,然后束之高阁。
它必须是一份冷静、客观、充满数据和逻辑的分析报告。
它要用官僚们最熟悉的语言,去解构他们引以为傲的“程序”。它要像一个最顶尖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剖开这台机器的外壳,向所有人展示里面那些已经锈蚀、错位的齿轮。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的脑袋探了进来,正是上午那个抱着一堆文件被督查室王科长训斥的年轻人,小李。
他看到苏正,连忙站直了身体,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惶恐:“苏……苏主任,我……我是综合三处的李文博。马处长让我把这周归档的内参和简报给您送过来,让您熟悉情况。”
他的身后,是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文件车,那堆积如山的文件,比他的人还要高出一头。
“放那儿吧。”苏正指了指墙角的空地。
李文博吃力地把文件车推了进来,从上面搬下一摞摞沉重的牛皮纸档案盒。他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白衬衫的后背也湿了一片。
苏正看着他,随口问了一句:“每天都这么多吗?”
李文博一边码放着文件,一边喘着气回答:“这还算少的。赶上开两会或者季度总结,三个这样的车都装不下。我们处里,就我一个新人,这些活儿都是我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一种被庞大工作量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认命。
苏正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那堆迅速在墙角堆起的文件山。每一份文件,都代表着一次起草、打印、校对、分发、传阅、回收、归档……这背后,是无数看不见的时间、精力和资源的消耗。而其中,又有多少是真正解决了问题的?有多少,只是从一个抽屉,旅行到了另一个抽屉?
这个叫李文博的年轻人,就像这台官僚机器里的一只工蚁,日复一日地搬运着这些纸张,却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搬运的,究竟是食粮,还是垃圾。
“苏主任,都放好了。您……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李文博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了,你去忙吧。”
“好的。”
李文博推着空车,像逃离一样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苏正的目光,从那座新堆起来的“纸山”,缓缓移回到自己面前那张空白的报告纸上。
他不再犹豫。
他拧开笔帽,暗金色的笔尖,在纸张上划出第一道笔迹。
他没有直接写结论,而是从办公厅的本职工作写起。
“……市委办公厅作为市委决策部署的‘第一棒’和贯彻落实的‘最后一公里’,其工作效率直接关系到全市工作的整体效能……”
开头是标准的官样文章,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列举“问题”。
“一、文件流转环节冗余,‘体内循环’现象严重。”
他将那份第三小学的报告作为典型案例,画出了一张清晰的流程图。从区教育局上报,到市教育局,再到办公厅,然后分发至财政、住建、发改委等部门,最后又回到办公厅……他用红笔在流程图上画了一个圈,将这几个部门框在里面,旁边标注了四个字:“闭环旅行”。
“二、部门权责边界模糊,‘审批’变‘传阅’。”
他指出,许多本该由某个部门拍板决策的事项,在流转过程中,被异化成了简单的“圈阅”。每个领导都只是“已阅”,却不表明“同意”或“不同意”,导致文件虽经多人之手,却无一人负责。
“三、考核机制存在弊端,重‘程序’而轻‘结果’。”
他尖锐地提出,现行的考核机制,更多的是看文件处理是否符合流程,而不是看问题是否得到解决。这导致了工作人员宁可让事情拖着,也不愿在程序上承担任何一点“不规范”的风险。
……
他一条条地写着,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他没有使用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词语,通篇都是冷静的分析和客观的描述。他甚至没有点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在陈述一种现象,一种系统性的弊病。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他能感觉到,随着报告内容的深入,口袋里那支钢笔的嗡鸣声越来越强烈,笔身也越来越烫。它仿佛在为这份报告的诞生而欢呼,而兴奋。
不知过了多久,当苏正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一层暮色。
一份长达五页的报告,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
这份报告,没有一句指责,却比任何指责都更加致命。它就像一份精准的病理切片,将市委办公厅这个庞然大物的沉疴,暴露在了无影灯下。
苏正看着自己的“杰作”,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份报告本身,就是一颗重磅炸弹。一旦递上去,无论张敬接与不接,都将在这潭死水里,掀起滔天巨浪。
而现在,是时候给这颗炸弹,装上引信了。
他重新拿起那支已经烫得有些惊人的暗金色钢笔,目光落在了报告末尾那片巨大的空白处。
那里,是留给他的“批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