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九月十七(公元195年),长安城已褪去酷暑的燥热,渭水平原的风里裹挟着谷物熟透的沉实香气。骠骑将军府白虎节堂门户洞开,穿堂风带着凉意,卷动着悬挂的雍凉舆图。王康的目光掠过图上陇西郡狄道城新添的朱砂标记——那是吕布与高顺合力斩将破敌的捷报烙印,最终定格在河北那片被赤色箭头反复冲击的黑色孤点上:易京。
“伯圭兄处……”王康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宁静,目光投向肃立阶下的陈宫(字公台),“袁本初十万大军锁城猛攻已逾两月,纵有坚城,恐也粮秣维艰。公孙夫人(公孙离)近日忧思甚重。”
陈宫会意,立刻躬身:“主公明鉴。幽州牧与我盟好,兼有姻亲之谊。易京安危,关乎河北大局。臣以为,当以同盟之义,助其固守,拖疲袁军。”
“嗯。”王康颔首,指尖在并州太原郡的位置点了点,“传令镇守太原的镇军于禁(字文则):即日启太原官仓,精选粟米三十万石,着可靠军司马,率本部精兵护运!自雁门郡出塞,循桑干河谷旧道,避开袁绍兵锋,直送易京公孙瓒军前!文书措辞务必恳切,言明此乃盟友急难之援,盼伯圭兄善加利用,戮力同心,共御国贼!粮队打出‘骠骑将军王’与‘幽州牧公孙’并立旗号,沿途张扬而过,不必隐匿。”
“诺!”陈宫肃然记下。三十万石粮食,足以支撑数万大军数月消耗,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姿态。这份雪中送炭的厚礼,必将如巨石投入易京这潭死水,激起巨大波澜,也将袁绍的十万大军更深地拖在河北的泥沼之中。
王康的目光随即转向另一侧。军情司主事程昱(字仲德)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适时呈上一卷系着土黄丝带的密报。
“陇西军报,征西中郎将高顺、副将吕布联署。”程昱的声音依旧平直,却隐隐透出一丝战场硝烟磨砺出的锐气,“九月初三,韩遂部将成公英,率精骑五千并裹挟白马羌、先零羌骑万余,出襄武城南三十里‘野狐岭’,欲断我粮道,袭扰临洮方向张辽所部侧翼。高将军料敌于先,命吕布率铁骑营(张绣)、屯骑营(樊稠)并新至之威武营(张横)、定武营(赵武)战兵,预先设伏于野狐岭北麓鹰嘴崖。”
程昱的语速微快,仿佛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成公英恃勇轻进,其前军羌骑闯入伏击谷地,吕布亲率铁骑营自正面发起墙式冲锋!铁甲洪流之下,羌骑前锋瞬间崩溃!成公英急率本部西凉精骑抢占侧翼高地欲稳住阵脚,高顺将军亲领中垒营(赵平)、虎贲营(王勇)重步,自鹰嘴崖顶以强弓劲弩覆盖攒射,压制其势!张横、赵武二营战兵趁势自两翼山坳杀出,分割敌阵!激战半日,阵斩羌酋七人,歼敌四千余!成公英率残部死战突围,被吕布单骑追上,一戟刺于马下,枭其首级!余众溃散,遁入深山。此役,韩遂失一臂膀,附逆羌部胆寒,襄武以南通路廓清,张辽右翼压力骤减!高将军已令各部稳扎营盘,步步为营,向狄道、襄武同时施压。”
“成公英……”王康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韩遂麾下智勇兼备的宿将,折其一员,不啻断韩文约一指。吕布这头放归山林的猛虎,初露爪牙便立下大功,陇西僵局终见松动。他目光扫过舆图上狄道与襄武之间犬牙交错的态势,“传令高顺、吕布:乘胜迫敌,然不可骄躁!韩遂老巢未动,烧戈、杨驹尚在,稳扎稳打,耗其锐气,待粮秣转运充足,再图雷霆一击!”
“诺!”程昱领命,正待退出,堂外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带着难以抑制喜气的脚步声。仓曹掾周平(字公衡)几乎是捧着、而非抱着几卷厚得吓人的册簿,满面红光地抢了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主公!大捷!天佑并州!十五郡秋收大计,核验终毕!丰稔超乎预期!”他顾不得程昱还在,急切地将册簿在旁侧长案上摊开,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地划过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数字。
“自八月中起,朔方、五原、云中、定襄、西河、上郡、太原、上党、雁门、河东、河内、京兆、冯翊、扶风、武都,十五郡之地,官屯、民田、新垦荒地,颗粒归仓!”周平的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堂内众人心上:
“总计核收新粟——六百五十万石!”这个数字一出,连素来沉稳的陈宫眼中也爆出精光。去岁秋收新粟六百八十万石已是惊人,今年竟在如此广阔的疆域上再攀新高!
周平深吸一口气,继续禀报,语速快而清晰:“此六百五十万石新粟,来源有三!”
“其一,十五郡编户齐民(汉民四百九十六万口,归化胡民九十四万口),依《授田令》所授之田,按‘十五税一’之制缴纳官粮。此部分,核收三百四十万石!较去岁增三十万石,盖因徙民新垦之地今岁初成,亩产渐增,加之风调雨顺之故!”
“其二,十五郡屯田军二十三万二千众,所垦官屯之地,收成依‘官三屯七’之制分割。官府分得官粮二百一十万石!此数较去岁激增七十万石!实赖武都新附屯田军七千众初显成效,及河东、关中徙民屯田区大熟!”
“其三,十五郡苦役营(二十三万五千丁壮)劳作所垦边角荒地及官田补种,收成尽归官仓,得粟一百万石!”
周平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亢奋:“总计入库新粟六百五十万石!加之去岁存粮二百七十万石(去岁终报官仓储粮九百二十万石,经本年夏秋支用耗存此数),今岁秋后,我并州司隶十五郡官仓储粮,实存——九百二十万石!”这个数字,竟与去年秋收后持平!然而疆域已拓展,人口已激增,军队已膨胀,这意味着整个体系的造血能力和抗风险能力,跃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好!好!好!”王康连道三声好字,素来沉静的脸上也绽开真切的笑意。这沉甸甸的九百万石粮食,是比十万铁甲更坚实的根基!他霍然起身,走到堂前,目光仿佛穿透了将军府的屋宇,看到了那广袤田野上堆积如山的谷垛,看到了穿梭于驰道、渭水之上络绎不绝的运粮车队。
“传令各郡!”王康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节堂,“今岁秋赋,十五郡编户齐民,无论汉胡,普免田赋一年!以示本将军与民休养,共享丰年之意!”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皆动容。免赋一年,这是何等的大手笔与仁政!必将使民心归附如铁。
“仓曹、工曹、牧曹!”王康的目光扫过周平及闻讯赶来的马钧、张牧等人,“官仓爆满,旧库不敷使用。着即勘址,于太原晋阳、河东安邑、长安龙首原新城内,增建大型永固粮仓三十座!所需木石砖瓦,工曹优先调拨!牧曹所辖官牧牛羊,今冬可酌情增宰,腌制肉干,充实边储!务必使这九百二十万石粮食,粒粒归仓,妥为保管,足支大军三年征战、万民两年饥馑!”
一道道命令飞速下达,整个将军府如同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周平捧着那象征丰收的册簿,激动得双手微颤。马钧已在脑中飞速勾勒新粮仓的营造图样。张牧则盘算着冬日草场轮牧与宰杀腌制的配额。
王康步出节堂,负手立于高阶之上。秋阳正好,将长安城内外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龙首原上,长安新城扩建的工地号子声、夯土声清晰可闻,巨大的轮廓在晴空下伸展。近处府衙之间,属吏们捧着新到的秋粮账册匆匆穿行,人人脸上都带着与周平相似的、发自内心的振奋。
典韦如铁塔般侍立一旁,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亲卫。这些年轻的锐士,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腰间的横刀柄被摩挲得发亮。他们或许不懂九百二十万石粮食背后那庞大复杂的计算,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弥漫在将军府、乃至整个长安城上空那股昂扬而踏实的气息——那是仓廪实带来的底气,是根基深固散发的力量。
王康的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越过千山万水,看到了易京城下袁绍大军面对三十万石粮车时可能的铁青脸色;投向西方,看到了陇西高原上高顺、吕布军前新到的强弩铁甲,以及韩遂、烧戈惊疑不定的眼神。深青色的旌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秋粮入库的号角,与远方战场的金戈之声,在这兴平二年的金秋,共同奏响了一曲奠定王业根基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