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四月初三的长安城，暮春的暖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碾得粉碎。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朱雀门高耸的箭楼，细密冰冷的雨丝裹着雪霰子抽打在青石御道上，腾起一片迷蒙的寒雾。
大将军府正堂内，炭火在巨大的青铜兽炉里烧得噼啪作响，暖流驱散了门缝窗隙渗入的寒意。王康（字承业）并未身着晋国公的华贵冕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袍，腰束玉带。他背对堂门，负手而立，目光凝在壁上那幅丈许宽的《西北山川舆地全图》上。从陈留王家村起兵的微末红点，到如今覆盖雍、并、凉三州，染透西域安西、北庭两都护府的深重玄色，一条粗砺而清晰的墨线，如同他半生征伐的轨迹。地图下方，那卷明黄刺眼的诏书被随意摊开在紫檀大案上，“晋国公王康”几个泥金大字在烛火下反射着虚浮的光，与图上的铁血山河格格不入。
脚步声打破沉寂。程昱（字仲德）、陈宫（字公台）、贾诩（字文和）、法正（字孝直）、司马懿（字仲达）五人鱼贯而入，带进一股潮湿的寒气。他们屏息凝神，按序肃立阶下。
“都看到了？”王康并未转身，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像冰层下的暗流。
程昱枯瘦的身躯微微前倾，军情司的阴寒仿佛渗进了他的骨缝：“主公明鉴。天子此诏，绝非恩赏，实乃曹操操弄傀儡，行分疆裂土、驱虎吞狼的毒计！许昌殿上，刘协形同囚徒，杨彪诸老泪尽声绝！此诏一出，汉室名器，已彻底沦为曹贼掌中玩物！”他语速急促，带着军情刺探特有的冰冷精确，“袁绍在邺城，初接‘赵国公’封号，审配当场暴怒斥为奇耻，田丰默然，许攸力陈此为曹操惧我西北独强之怯相！袁绍权衡半日，强抑怒火，已奉诏领受！”他声音陡然转沉，如同重锤落地，“然其奉诏次日，便密遣许攸，轻舟快马，直趋延津！曹操亦亲率虎豹骑三千，离了许都！”
“延津！”陈宫脸色一凛，这位总掌吏曹、素来沉稳的长史，声音也带上了急促，“黄河要津！北岸属河内，乃我镇南将军甘宁辖下！南岸则为曹操兖州所据！选在此地，实乃因我势力楔入其间，袁曹皆惧对方埋伏，反成微妙平衡之局！此会绝非叙旧，必为合谋！”
贾诩捻着稀疏的山羊胡，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冷光，慢悠悠接道：“明公晋国公之尊，威加西极，手握三州两府一千二百余万口，甲兵近百万，府库钱粮如山，丝路岁入八亿有余。此等煌煌之势，已如泰山压顶，令关东群狼寝食难安。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尊，曹孟德挟天子之利，岂甘俯首？裂土封公，抬举孙策、刘备、刘璋与我等同列，正是曹操搅浑天下之策，欲令群雄相疑相忌，他好从中取利，苟延残喘！袁绍强吞此辱，其意昭然：欲借曹操中原之力，合纵抗我！”
“合纵？”年轻的法正嗤笑一声，眼中锐气逼人，他大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如刀，猛地戳向益州东北、被群山环抱的那一小块区域，“袁曹勾结，不过疥癣之疾，徒耗粮秣于壶关、雁门、潼关对峙！我西北根基已成，耗得起！然此疥癣若与腹心之痈相连，则危矣！”他的指尖重重落在“汉中”二字之上，“张鲁！米贼张鲁！此獠虽只据汉中一郡，丁口六十万，五斗米道兵五万，看似弹丸之地，武备松弛，然其地实乃天赐锁钥！北接我陇西、武都，南扼巴蜀咽喉！刘璋懦弱闭境，张鲁便是横亘其间之顽石！此石不除，我大军难叩剑门，诸葛亮‘跨有荆益’之毒策，便如悬于我西陲之利剑！今刘备已得‘楚国公’名号，正遣马良使武昌，简雍来长安，其谋益州之心，昭然若揭！若待其与张鲁勾结，或抢先取此跳板，则西图巴蜀，难上加难！”
一直沉默旁听的司马懿，此刻方抬起低垂的眼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要害：“孝直兄所言，乃根本之患。然取汉中，有三大难。其一，天险。米仓道、金牛道，皆穿行于秦岭、巴山万仞绝壁之间，栈道凌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鲁经营多年，必于险隘设重兵，凭高固守。我大军若强攻，仰射攻坚，伤亡必巨，且粮道漫长，极易为敌所断。其二，刘璋反应。蜀中虽闭境自守，兵甲松弛，然张鲁与其有杀母之仇，世仇积怨。我若攻张鲁，刘璋惧唇亡齿寒，难保不会遣张任、严颜出米仓道，袭我侧后，或资张鲁粮械。其三，速胜！曹操、袁绍延津之盟若成，必趁我主力深陷汉中群山之时，东西呼应，猛攻我并州壶关、雁门防线！并州九郡三百九十六万口，太原冶铁、河东盐池、上党壶关，皆不容有失！若汉中久攻不下，东西两线受敌，则全局危殆！”
堂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爆裂的噼啪声。汉中之地，如同卡在西北巨兽喉咙里的一根毒刺，欲拔除，却深陷咽喉，牵动周身。
王康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阶下心腹谋臣，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之音：“汉中，必须取！且要快！如雷霆击顶，不容张鲁喘息，不给刘璋、刘备插手之机，更不给袁曹东西夹攻之隙！”他目光如电，直射法正，“孝直，破局之策！”
法正眼中精芒暴涨，一步踏前，手指在地图上汉中盆地西北方向狠狠一点：“明公！破局之匙，在‘快’与‘奇’！米仓、金牛正道，张鲁必有重兵，不可强撼！当另辟奇径——祁山道！”他手指沿地图上一条更偏西、更隐秘的路线划下，“自我陇西郡狄道营（校尉索超）驻地，沿西汉水（今嘉陵江上游）河谷东进！此道虽亦崎岖，然较之米仓、金牛，守备必疏！张鲁主力定屯于南郑（汉中治所）及东面关隘防刘璋，西面祁山一线，仅有小股道兵巡弋！”
他语速加快，如同战鼓擂响：“此役，需双管齐下！明面上，令安南将军庞德，率陇西防区陈仓营（校尉杜长）、狄道营、陇西骑营（校尉马铁），合一万五千镇军精锐，大张旗鼓，做出强攻米仓道之势！旌旗蔽日，鼓噪而进，务必牢牢吸引张鲁主力于南郑以东！此乃‘正兵’佯动！”
“暗地里！”法正的手指猛地戳向祁山道，“遣一员上将，统精锐禁军两万战兵营，辅以归化胡骑五千，偃旗息鼓，轻装疾进，沿西汉水河谷潜行！目标——阳平关！此关乃汉中盆地西大门，控扼祁山道咽喉！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阳平关，则汉中门户洞开！我军主力可长驱直入，直捣南郑！张鲁五斗米道兵，野战绝非我百战禁军之敌！此乃‘奇兵’决胜！”
“粮道！”司马懿立刻补充要害，“祁山道转运艰难，轻兵奇袭，所携粮秣有限。当严令陇西郡太守苏则、屯田将军国渊，于狄道、临洮设立大型转运粮台！征发辅兵三万，驮马三万匹，骡车五千乘，不惜代价，保障祁山道粮秣军械源源不断！同时，征调工曹所属善于山道修葺之匠作营，随军行动，遇栈道损毁，即刻抢修！”
陈宫抚须沉吟，虑及根本：“三万辅兵转运，日耗粮恐达六千石，此乃巨数。且此役须速决，若迁延两月以上，仅粮秣耗用便需三十六万石，几近仓曹岁耗之半！更遑论军械损耗、抚恤犒赏。”他看向王康，目光凝重，“此战，实乃倾三州之力，搏巴蜀门户！胜则西顾无忧，败则元气大伤，袁曹必趁虚而入！”
王康眼神锐利如鹰，手指在案上重重一叩，决断已下：“险，值得一冒！汉中六十万口，盆地丰饶，得之则剑指巴蜀再无阻隔！传令！”声如金铁交鸣，震动堂宇。
“着安南将军庞德，即日起，统陇西防区镇军一万五千，大张旗鼓，兵压米仓道！多树旌旗，广布疑兵，务使张鲁误判我主攻方向，将其主力钉死东线！”
“擢征南将军赵云，为祁山道行营总管！统神武营（校尉李封）、捷武营（校尉费耀）、昌武营（校尉梁宽）三营禁军精锐战兵一万五千，再调羌骑营（校尉牛金）胡骑五千，合两万兵马！偃旗息鼓，即刻秘密移师陇西狄道！五日之内，务必潜行至出击位置！工曹所属匠作营千人，辅兵一万人，驮马万匹随军，专司粮械转运、栈道修缮！此路兵马，行踪务必绝对隐秘！泄密者，斩！”
“令陇西太守苏则、凉州屯田将军国渊，全力保障祁山道粮台！征发民夫，调用府库，粮秣军械，优先供给！有延误者，军法从事！”
“命法正为军师，随赵云行营参赞军机！司马懿协理粮秣转运、文书机要！”
命令如连珠炮般下达，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千钧之力。众谋士肃然领命，堂内气氛骤然绷紧如弓弦。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一名军情司百户浑身湿透，甲叶上凝着冰霜，疾步入内，单膝砸地，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惊雷般的急迫：“禀大将军！军情司六百里加急！延津密报！”
程昱一步抢前，接过百户手中密封铜管，验过火漆，迅速拧开，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报。他只扫了一眼，枯瘦的手背青筋便骤然暴起，眼中寒芒刺骨：“主公！许攸与曹操，已于两日前在延津渡口会面！双方虽未歃血为盟，但已定下三议：其一，罢兵休战，解除边境对峙；其二，互开边市，袁绍以辽东战马换取曹操兖豫之精铁；其三，共享我方军情！情报言，会盟之时，曹操虎豹骑列阵南岸，袁绍大戟士陈兵北岸，隔河相望，戒备森严！此乃铁了心，要合两家之力，共抗我西北！”
“狼，终究是勾结到一起了。”贾诩冷冷道，声音里没有意外，只有洞悉世事的森然。
王康脸上却无丝毫波澜，仿佛早料到这步棋。他走到巨幅地图前，目光如炬，掠过黄河沿线，最终钉在潼关以东、黄河几字弯的南岸——那是河东郡与河内郡交界的水域。“袁曹欲合纵，我便断其臂膀，扼其咽喉！传令镇南将军甘宁！”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内河水营，即刻扩军！由一万，增至三万！兵源，优先从河西归化之羌、氐、匈奴善水健儿中招募！不足者，征三辅、河东良家子补之！”
“令工曹掾马钧、军器监监正郑浑！暂停三成霹雳车、床弩量产，集中匠力、物料，全力督造战船！大型楼船，再增十艘！艨艟斗舰，五十艘！走舸快船，两百艘！工期，限三月！所需巨木，准其调用疏勒水渠工程备用之祁连山巨杉！有延误者，提头来见！”
“再谕甘宁！水营扩编整训毕，主力移驻蒲坂津（属河东郡）、河阳津（属河内郡），控锁大河！巡弋范围，西至潼关，东抵平皋！我要这千里黄河，成为袁曹无法逾越之天堑！凡有未经我方许可，胆敢横渡之船只，无论是袁是曹，楼船碾之，艨艟撞之，强弩射之！片板不得北顾！”
最后一句，杀气凛冽，如同黄河怒涛，席卷堂内。这已不仅是防御，更是以浩荡水师，将黄河彻底化为西北的护城河，将袁绍与曹操赖以联系的通道，死死扼住！
谋士们心头剧震。扩水军至三万，三月内赶造如此庞大舰队，调用战略储备巨木，此等魄力与决断，唯有雄踞西北、手握雄厚根基的王康方能为之！
命令化作一道道盖着大将军金印的赤符令箭，由亲卫虎贲手持，冲出温暖如春的议事堂，扑入长安城冰冷刺骨的雨雪夜幕之中。马蹄声碎，踏破长街寂静，带着铁与火的意志，奔向潼关、武关、晋阳、姑臧、乃至遥远的定远城。
王康独自立于巨图之前，身影被烛光投映在冰冷的地砖上，巍然如山。案上那卷“晋国公”的诏书，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苍白虚浮。他伸出手，拿起案头一把用于修剪烛芯的锋利小匕。匕锋寒光一闪，轻轻削去一段焦黑的灯芯。
嗤啦！
烛火猛地一跳，骤然明亮。几点滚烫的烛泪飞溅而出，落在摊开的诏书那“晋国公”的金绣大字上，迅速凝结成几点猩红刺目的疤。
窗外，长安的夜雨雪，正渐渐转成簌簌的冻雨，敲打着屋瓦，声声入耳，冷冽而肃杀。一场以汉中为棋眼，搅动整个天下的更大风暴，已在西北霸主的意志下，轰然拉开了序幕。黄河的波涛与秦岭的烽烟，即将在裂土称公的喧嚣中，碰撞出更耀眼的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