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在王若弗生产后的这段日子里,确实安静了不少。林栖阁和如意居都谨遵盛纮的吩咐,安分守己,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盛长柏、盛华兰乃至盛长梧,也都时常来葳蕤轩探望母亲,陪她说说话,王若弗看着儿女绕膝,尤其是庶子盛长梧也一如既往地恭敬孝顺,心中那份因丧父和生产而带来的阴郁伤痛,也被这淡淡的温情冲散了不少,觉得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
然而,就在这份平静即将持续到王若弗出月子前夕,一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轻轻打破了这片宁静——如意居的下人前来禀报:卫小娘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正一同在葳蕤轩用茶的盛纮和王若弗闻言,俱是一愣,面面相觑。最近两月,先是王若弗自己怀孕后期不适,接着是丧父之痛、早产难产的惊险,一番折腾下来,他们几乎都快忘了后院里还有卫恕意这么一号安静得近乎透明的人物。
盛纮率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旁面色尚有些苍白的王若弗,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嗯,知道了,既然有孕了,就好生照顾着,吃穿用度都按份例给足,不可短缺。需要请脉安胎,直接去请郎中便是。”
下人领命退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盛纮轻咳一声,转向王若弗,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也将方才那点微妙的尴尬揭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十五日后启程前往汴京之事。奠仪礼品单子你可再过目一遍,看看是否还需添减。你身子可能支撑得住长途跋涉?”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即将到来的汴京之行,既安抚了王若弗(表明他更重视她和王家的事),也将卫恕意有孕这件小事轻描淡写地搁置一旁,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王若弗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开始思索起去汴京的种种安排,点了点头:“官人放心,妾身觉得身子好多了,应当无碍。”
下人回到如意居,将主君的话原样复述给卫恕意:“主君吩咐了,让小娘您好生养着,一切用度都会按份例送来,若有不适,随时可请郎中。”
卫恕意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下人见她如此,便也行礼退下,留她一人独处。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卫恕意缓缓走到窗边的小榻上坐下,并没有躺下休息,只是沉默地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院落。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素净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沉寂,盛纮的公事公办、未曾流露半分惊喜或关切的态度,早已在她意料之中。
他此刻的心神,全系于即将出月子的正室夫人和远在汴京的王家丧仪上,怎会分给一个他本就觉得无趣、又只是用来平衡后宅的棋子过多的关注?
她下意识地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不受期待的生命。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而言,并非喜悦,更像是在这孤寂无望的深宅中,又添了一重无法摆脱的羁绊和负累。
她想起那个曾许诺高中后便来娶她的少年郎,身影早已模糊,想起病重的父亲和需要照顾的弟妹,心头如同压着巨石,想起自己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未来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看不到半点光亮。
她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许久都未曾动弹一下。
如意居内,依旧是她一贯的冷清,仿佛那有孕的消息,也不过是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一丝像样的涟漪都未曾激起,便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十五日转瞬即逝,到了启程前往汴京的日子,码头旁,客船早已准备妥当,仆役们正小心地将行李搬运上船。
盛纮看着乳母怀中那个裹在厚实襁褓里、仅满月不久的幼女盛如兰,小脸稚嫩,不禁忧心忡忡。
他对身旁面色仍带憔悴的王若弗劝道:“此去汴京,虽走水路,然舟船颠簸,气候变幻,如姐儿实在太过幼小,为夫恐她经受不起。不如……就让她留在府中,由心腹之人精心看护,定然无恙。”
王若弗历经生产凶险,又新丧至亲,如今是将全部心神都系在了这失而复得的小女儿身上,如何肯将她独自留在有林噙霜、卫恕意等妾室的宅院里?即便下人再得力,她也万万放心不下。
她立刻摇头,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不行!官人不必再说,如兰必须跟在我身边!她离了我一口奶都不肯好好吃,我绝不能将她留下!路上我自会寸步不离地看顾,绝不让她有半点闪失!”
盛纮见她情绪激动,态度坚决,知她产后体弱,又逢大悲,不便强硬反对,只得叹了口气,无奈应允:“既如此,便依你吧,只是路上务必要加倍小心。”
一行人终于登船,盛纮与王若弗居于主舱,华兰与抱着如兰的乳母、丫鬟在另一舱房,盛长柏则有自己的小舱室,但他更常待在甲板上。
船只缓缓离岸,驶入宽阔平静的河道,盛长柏独自倚在船舷边,望着眼前浩渺的江水与两岸不断后退的景色。
这河道与他上次随父母前往汴京探望外祖父时似乎别无二致,水面依旧平静,甚至映照着同样明媚的阳光。
然而,他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上一次,他是怀着雀跃与期待,去拜访那位地位尊崇、智慧渊博的外祖父,内心虽有些许对威严长辈的敬畏,但更多的是身为嫡亲外孙的底气与骄傲。
而这一次,他是去奔丧,去祭奠,去面对一座已然倾塌的靠山。
江风拂过他尚且稚嫩却已显沉静的脸庞,他比任何同龄人都更早熟,更清楚地知道外祖父王老太师的离去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位慈爱的长辈,更是失去了母亲在王家最大的依仗,也让他自己失去了未来仕途上最有力的一块基石。
一种混合着深切悲伤和巨大失落以及对未来隐隐忧虑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这个八岁孩童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