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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晨光,像一把钝刀,勉强割破了城市边缘老旧小区上空的灰霾。光线透过沾满尘垢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派出所接待室冰冷的地砖上,切割出明暗交错、了无生气的条纹。

值班民警小张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他刚处理完一起邻里噪音纠纷,满脑子还是两个中年妇女尖厉的嗓音和唾沫横飞的模样。他低头呷了一口浓茶,茶碱的苦涩暂时压下了熬夜的疲惫。就在他准备在值班记录上划下最后一个句号时,那扇弹簧有些失灵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急促或慌张。进来的是一个身影,佝偻,移动得极其缓慢。首先映入小张眼帘的,是一双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的蓝色帆布鞋,鞋底在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拖沓的摩擦声。视线向上,是一条同样陈旧、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深灰色裤子,裤腿下露出纤细到令人心惊的脚踝。

来人终于完全走进了室内,站在了光线稍亮的地方。是一位老妇人。极其老迈。小张下意识地判断,她应该比自己那刚过七十、还每天去公园跳广场舞的奶奶要年长许多。她的头发是那种属于高龄的、近乎纯粹的银白,稀疏,被一个最普通的黑色发箍紧紧地向后箍着,露出异常宽阔却布满深壑皱纹的额头。她的脸,像一枚被风干缩水的核桃,每一道纹路都仿佛镌刻着岁月的沉重。她的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旧式罩衫,纽扣一直扣到脖颈,透着一股属于过去时代的、固执的整洁。

但最刺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像两口即将枯竭的深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蒙蒙的雾霭。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仿佛一尊突然被放置在这里的、具有强烈违和感的古老雕塑。

小张年轻,从警不过三年,面对这种极致的安静,心里反而有些发毛。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

老妇人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努力地想聚焦在小张的脸上,却又像穿透了他,望向更遥远的虚空。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碎玻璃划破了接待室沉闷的空气:

“我把我妈杀了。”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这个事实,然后补充道,“我来投案。”

空气瞬间凝固了。小张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茶水的热气袅袅上升,在他惊愕的瞳孔前扭曲变形。几个原本在角落里打着瞌睡、或埋头处理文件的同事,也几乎同时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地钉在那个苍老而平静的身影上。难以置信。这是所有人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样一个需要人搀扶的对象,会是……杀人犯?

老妇人,名叫赵凤英,七十三岁。她口中的“妈”,是她的母亲,陈王氏,一百零二岁。

案发现场,是位于这个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三楼的一套两居室。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暗红色防盗门,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长期密闭空间的霉味、廉价止痛膏药刺鼻的味道、老年人身上特有的衰颓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试图掩盖这一切的消毒水味。这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帷幕。

客厅狭小逼仄,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式样,蒙着一层薄灰。最显眼的,是墙角那张堆满杂物——药瓶、毛巾、尿垫、一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的旧沙发。那是赵凤英通常睡觉的地方。而朝南的那间稍大一点的卧室,属于她一百零二岁的母亲。

此刻,卧室的门敞开着。技术科的同事正在里面忙碌,相机闪光灯不时亮起,切割着室内的昏暗。老太太陈王氏已被抬走,但地板上用白笔画出的一个人形轮廓,触目惊心。轮廓旁边,是一只翻倒的木质方凳,和散落的一床薄棉被。

据赵凤英断断续续、却又逻辑清晰的供述,案发的直接导火索,就发生在大约十二个小时前,那个漫长的秋夜里。

“妈……要起来解手。”赵凤英坐在审讯室里,双手平放在冰凉的金属桌面上,手指因常年风湿而有些扭曲。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扶她,她沉……我没力气了。”

这并非母亲第一次从那张老旧的木板床上跌落。但这一次,不同。赵凤英在试图搀扶母亲起身时,感到腰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是多年劳损积累的爆发。她自己也年过七十,骨质疏松,心脏不好。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脸颊憋得紫红,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衣,可母亲那具虽然干瘦、却因完全无法配合而显得异常沉重的身躯,只是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便再次向下坠去。

她尝试用被子垫着,尝试呼叫,可深更半夜,这栋楼里住的多是老人,或者早已习惯了这户人家里偶尔传出的、被墙壁过滤得模糊不清的声响。无人应答。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着气。母亲躺在地上,发出含糊而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像钝锯子,一下下锯着赵凤英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就在那一刻,望着窗外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夜色,听着母亲无休止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呜咽,一个被她压制了无数次的念头,如同深水下的恶鬼,猛地挣脱了束缚,浮出了水面:

“如果妈不在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它不再是潜意识里模糊的祈愿,而是变成了一句具体、冰冷、带着回音的话语,在她空荡的脑壳里撞击、轰鸣。

“如果妈不在了,我就不用每天凌晨三四点起来给她接尿,不用一天做五顿流食,不用一遍遍擦拭她失禁的污物,不用担心她生褥疮,不用听着她因为各种说不清的疼痛而整夜呻吟,不用在菜市场因为几毛钱跟人计较,不用计算着下个月的退休金够不够买药……”

“如果妈不在了,我或许……就能睡一个整觉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她全部的理智。长期睡眠剥夺的混沌,极度疲劳带来的虚脱,以及眼前这绝望无助的场景,共同构成了一剂毒药。她看着地上呻吟的母亲,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陌生。

她没有再尝试去扶。而是,伸出了那双曾经抚育过自己的儿女、也曾为母亲擦拭过无数遍身体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起了那床滑落的棉被。

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这个老旧社区泛起了层层叠叠的、复杂的涟漪。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每一层楼道。平时聚在小区门口晒太阳、聊家常的老人们,此刻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惊惧、同情、感慨交织的复杂表情。

“哎呀,真是想不到……赵阿姨那么孝顺的一个人……”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太太啧啧叹息,眼神里却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孝顺?那是没办法!一百多岁的妈,七十多的女儿,谁受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老话一点儿没错!”另一个干瘦的老头挥着手,语气激动,仿佛在为自己未来可能的境遇鸣不平。

“她家女儿好像在外地吧?也不常回来。这压力,全在赵阿姨一个人身上……”有人试图寻找根源。

“听说前几天还看见赵阿姨去买菜,走路都打晃,脸色难看得很……”

议论声中,有真实的唏嘘,也有隐秘的庆幸——庆幸这样的重担没有落在自己肩上。他们构成了这出悲剧最外围的、喧闹而又模糊的背景音。

赵凤英的女儿李娟,在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当时她正在参加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电话那头的声音严肃而克制,这头的李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机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瘫坐在会议室豪华的皮质座椅里,周围下属们的讨论声变得遥远而模糊。愧疚、震惊、恐惧、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感(终于不用再为遥远的外婆和年迈的母亲担忧了?),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巨大的罪恶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与丈夫关系紧张,孩子正值升学关键期,自己的生活早已是一地鸡毛,对母亲的求助,她除了偶尔寄些钱回去,最多的便是电话里苍白的安慰:“妈,您辛苦,再坚持坚持……”此刻,这苍白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反噬自身。

派出所里,气氛凝重。老刑警老王,干了三十年,见过无数穷凶极恶之徒,此刻面对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的赵凤英,心里却堵得难受。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纸杯。他知道法律无情,但人性深处的这场悲剧,让他这个老警察也感到一阵无力。年轻的小张则完全无法理解,他怎么也无法将“杀人犯”这个标签,贴在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自己奶奶还要孱弱的老人身上。这颠覆了他对罪恶的简单认知。

负责这片区的社工小刘,听到消息后,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脸上写满了懊悔。“我上周还去她家做过走访!当时就觉得赵奶奶状态特别差,脸色灰白,我跟她说有困难可以找社区,她只是摇头,说‘都习惯了,能扛’……我怎么就没再多问几句,多跟进一下!”她知道,像赵凤英这样的“隐形”照护者,在这个老龄化日益加剧的社会里,绝非个例。她们沉默地承受,直到某根弦彻底崩断。

赵凤英被带走时,秋日已近中午。阳光终于变得有些力度,明晃晃地照着小区的每一个角落,却似乎唯独照不进那间三楼窗户背后的黑暗与沉重。

楼下的花坛边,不知谁家晾晒的床单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无言的旗。生活仿佛很快会恢复表面的平静。买菜的老人继续讨论着物价,孩子们在远处嬉笑打闹。

但那句“如果妈不在了,就好了”的无声呐喊,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的行动,却像一根坚硬的刺,扎在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的心头。它逼视着每一个听闻者,追问关于衰老、疾病、尊严、亲情极限、社会支撑系统缺失的沉重命题。

这是一场发生在阳光下的悲剧,凶手是疲惫,帮凶是孤独,而判决书,又该如何书写?

赵凤英坐在警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或许,对她而言,那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令人窒息的重压,终于在那一刻,以最极端、最不可挽回的方式,被移开了。只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黑暗的虚无。

漫长的照护,终于以杀戮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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