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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日头刚爬上院角的老槐树,我就听见院门口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风卷起枯叶,又像有人踮脚踩在青苔上。

蹲在门槛上剥毛豆时,我余光瞥见那抹红。

小满的红裙子像团凝固的血,黏在青石板上,布料被晨露打湿了一角,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左脚的鞋尖蹭着地面,把石缝里的青苔刮出道白印子,湿漉漉的泥土味混着青草气钻进鼻腔;手里攥着半块糖,糖纸被汗浸得发皱,柠檬黄褪成了浑浊的鹅毛白,还沾着一丝甜得发腻的气息。

小满?我放下竹筐,蹲到她面前。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瞳孔散得像被揉碎的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怎么坐这儿?”

她的手指突然收紧,糖纸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枯叶在掌心碎裂——那声音让我耳膜一颤。

“林姐姐……我昨晚又梦见那个叔叔了。”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奶腥和药味,“他来给我盖被子,还喂我吃甜甜的药片。吃了就能做个不会醒的梦……”

我的后颈泛起凉意,仿佛有冷风从衣领钻进脊背。

氯硝西泮的说明书突然在脑子里翻页——白色片剂,微苦,小剂量镇静,大剂量……我喉结动了动,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小满,你说的药片,是什么颜色?”

“蓝蓝的,像天上的云。”她歪头,发梢扫过我手背,带着一点静电般的麻痒,“妈妈说那是维生素软糖,可我咬不化。”

我猛地站起来,竹筐“哐当”砸在地上,毛豆滚得到处都是,一颗弹到脚踝边,凉凉的、滑滑的触感让我心头一紧。

小满被吓了一跳,糖块从指缝滑落,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滚进墙根的砖缝里——那声音清脆又空洞,像一颗心跳坠入深渊。

我蹲下去捡,指甲抠进砖缝时,指甲盖泛出青白——许明远相机里那些女孩,照片边缘都有柠檬糖的水渍,此刻仿佛还带着未干的黏腻。

“姥姥!”我扯着嗓子喊,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响。

姥姥在灶房应了声,我熟门熟路钻进里屋。

小满家的维生素瓶就搁在五斗橱第二层,粉色瓶身印着卡通小熊,塑料盖拧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我倒出两粒橙黄色软糖安静躺着,可当我把瓶子倒过来抖时,三颗淡蓝色药片“叮叮”掉在掌心,冰凉坚硬,表面有极细的划痕,像被指甲反复摩挲过——那触感让我胃部一缩。

我想起许明远夹层里那张清单:“灰雀-睡前剂量:氯硝西泮0.5mg”。

灰雀是小满的代号?

“晚照?”姥姥的脚步声从灶房传来,我手忙脚乱把软糖倒回去,药片塞进袖口。

布料贴着皮肤,凉得像块冰,压着脉搏跳动的位置。

“找着去年的风湿膏了!”我举起药箱里的铁盒,心跳撞得肋骨生疼,金属盒盖在我掌中微微震颤。

姥姥眯着眼睛看我,老花镜滑到鼻尖:“这孩子,手怎么抖成这样?”

“热的。”我抹了把额头的汗,袖口的药片硌得手腕生疼,汗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像一小片沉默的黑斑。

傍晚陈会计来串门时,我正蹲在院里给姥爷擦凉席。

他拎着塑料袋,袋口露出半盒白加黑,塑料摩擦声刺耳;袋子里药片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咔啦”一声,像某种信号。

我把凉席晾在竹竿上,故意用抹布擦手,布纤维刮过掌心带来一阵刺痒:“许老师最近挺辛苦吧?天天熬夜批作业?”

陈会计嗑着瓜子,瓜子壳“噼啪”掉在地上,脆响中夹杂一丝不安:“批什么作业,他呀——”他突然顿住,眼睛往屋里瞟了瞟,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姥爷昏迷半个月了。”我盯着他的喉结,“怎么说话?”

陈会计的瓜子壳卡在嘴角,干笑两声:“许老师可能……可能是陪你们说话?我记错了,记错了。”他把药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走得飞快,布鞋跟敲得青石板“哒哒”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神经上。

夜里十点,我摸黑上了阁楼。

手电筒用旧毛巾裹着,漏出的光像团模糊的萤火虫,在霉斑斑驳的墙上晃动;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和酒精混合的刺鼻气味——那是许明远常用的相机清洁液,此刻却像消毒水一样令人窒息。

我掀开那床绣并蒂莲的旧被,底下压着个密封袋。

凑近看时,头皮发麻:十几个小药瓶挤在袋里,标签全被撕掉,瓶身用记号笔写着“灰雀”“白鹭”“青鸢”,字迹潦草如咒语。

最底下那个瓶子,瓶颈还粘着半块柠檬糖纸,边缘微微卷起,仿佛刚被人匆忙贴上去,残留着一丝甜腥味。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我屏住呼吸。

镜头对准药瓶时,楼下传来“吱呀”一声——是楼梯的老木板,熟悉又陌生的呻吟。

我立刻关掉手机,缩进夹层最里侧。

霉灰呛进鼻腔,我咬着嘴唇,听着脚步声慢慢往上挪。

那声音不是许明远的皮鞋跟,是布鞋底摩擦木板的“沙沙”声,像有人踮着脚,生怕踩响哪块木板,每一步都踩在我心跳间隙。

脚步声停在阁楼门口。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肋骨上,震得耳膜发痛。

接着是姥爷房间门被推开的轻响,混着隐约的金属碰撞——是鼻饲管的托盘?

还是药瓶盖子?

过了三分钟,脚步声重新响起,这次往许明远的房间去了。

我贴着夹层缝隙往下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出个佝偻的背影——是姥姥。

她手里攥着个空药瓶,瓶身泛着淡蓝,和我袖口的药片颜色一模一样,瓶口残留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血液“嗡”地冲上头顶。

我想起白天她翻药箱时的眼神,想起许明远第一次来家里,她笑得合不拢嘴:“多体面的老师,晚照你要多跟人家学。”原来她早知道那些药片不是维生素,早知道许明远每晚往孩子嘴里塞的是什么。

那姥爷呢?

陈会计说“陪老爷子说话”,可姥爷的眼皮始终闭着,手指从未动过。

我想起许明远给姥爷喂粥时,总说“爸,您尝尝这个”,可姥爷的喉结动得太规律,像被按了开关的木偶,每一次吞咽都精准得不像自然反应。

后半夜的风穿过窗缝,吹得晾衣绳上的凉席哗啦作响,像有人低声耳语。

我蜷在被窝里,盯着天花板上的月光,指尖还能感觉到袖口药片的温热——被体温焐得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皮肤上。

明天清晨,我要给姥爷擦脸。

我要故意用左手拿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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