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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炉里的炭火烧得越来越暗,只剩下最后一点顽固的微红,像一只濒死的眼睛,在幽暗中微弱地眨动。

那点红光映在砖墙上,随风轻轻晃动,仿佛某种活物的呼吸。

我蜷在又冷又硬的毛毯里,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稀薄的白雾,在鼻尖凝成细小的冰晶,触感刺骨。

空气里弥漫着煤灰与湿土混合的陈腐气味,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一把碎玻璃,刮得喉咙生疼。

身体的寒冷和虚弱像潮水一样企图淹没我的意识,但我死死守着大脑里那片清明的孤岛。

指尖已经冻得发紫,触碰墙壁时,粗糙的砖面像砂纸磨过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痛感。

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下颌骨酸胀欲裂,可我知道,我的眼睛一定亮得吓人——那是大脑在极限燃烧时,瞳孔对光的异常敏感。

那段从冰柜L - 7附近截获的音频,正在我脑海中无休止地循环播放。

它已经不再是一段简单的声音,而被我拆解成了无数个数据碎片:左脚先落地,步幅偏小,鞋底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的“咔”声持续0.3秒,像一枚金属钉在神经上反复敲击。

我能“看”到那双硬质皮鞋踩在冰冷地面上的画面:鞋底的菱形纹路因长期磨损变得模糊,右前掌有一道斜向裂痕,每一次落地,都发出轻微的“咔”声——那不是脚步,而是一种特定的共振,像心跳的节拍器。

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一瞬间传递到地面的压力,左足承重72%,右足仅28%,仿佛整条右腿都带着某种隐秘的伤痕。

我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将这个被称为“巡视员”的周麻子层层剥开。

他不是在巡视,他是在聆听。

殡仪站的AI警报系统对他来说只是噪音,他真正信任的,是他那双能贴着冰柜铁皮听见心跳的耳朵。

他是一个用原始本能对抗冰冷科技的怪物。

“他今晚一定会回去查L - 7。”我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守在掩体门口的顾昭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闻声立刻回过头,昏暗的光线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满是担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动脑子了。”

我摇了摇头,寒气侵入肺腑,让我忍不住想咳嗽,但我强行压了下去。

动?

我的身体确实动不了,但我的大脑从未如此活跃。

“我能记,”我固执地说,“我能记住一切细节。他的口音里混杂着辉县土话,‘尸体’的‘尸’,他会念成‘丝’。当他自言自语说出那句‘活的?’的时候,舌尖有一个非常细微的抵住上齿龈的动作。这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习惯,这是长期独居,极少与人交流,导致的发音器官偏移固化。”

我挣扎着挪动身体,够到一块掉在地上的木炭,在身后粗糙的砖墙上,用尽力气写下了三组冰冷的数据:

步频:1.8秒\/步。

鞋码预估:43。

左足承重:72%。

顾昭亭的目光落在那组潦草但清晰的数字上,他眼中的担忧瞬间被一种锐利的领悟所取代。

他沉默地盯着“左足承重72%”那一行看了几秒钟,忽然间就彻底明白了我的意图。

我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组数据,就足以构建起最牢固的桥梁。

他没有再劝我休息,而是果断地从随身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将那组数据,特别是“左足承重72%”抄录下来。

那张纸条被他仔细地折好,塞进了工作服最内侧的口袋。

他迅速换上了一顶夜班技工的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他半张脸。

在离开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两个字:“等我。”

掩体的木板门被轻轻拉开一道缝,又悄无声息地合上。

风从缝隙灌入,带着凌晨四点的刺骨寒意,吹得煤炉里最后的火星明明灭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顾昭亭消失在寒风里,而我,则重新陷入了这片由黑暗、寒冷和煤灰气味构成的孤寂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到极限的橡皮筋,绷得我神经发疼。

我听着外面的风声,像野兽在远处低吼;听着远处焚化炉烟囱偶尔传来的沉闷轰鸣,像大地深处的心跳;甚至能“听”到冰柜区制冷系统低频的嗡鸣,像某种生物在梦中呢喃。

我想象着顾昭亭此刻的处境:他会绕开所有的常规监控路线,潜入那个死亡的暂存区。

他会模仿着我的数据,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AI的注视下,上演一出精心设计的戏码。

左脚先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将步频死死压在1.8秒,用身体的左侧承担大部分重量,缓缓走向L - 7原本所在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无处不在的AI监控系统,将顾昭亭的行为模式与周麻子的进行关联,标记为“高概率关联人员”。

这是我为周麻子设下的第一个套。

而第二个套,则是那枚微型录音器。

顾昭亭会把它卡进冷凝管道最隐蔽的缝隙里,在那里,它将像一只贪婪的耳朵,忠实地记录下未来48小时内,所有靠近那个位置的声音。

周麻子比我预想的还要敏锐,或者说,偏执。

凌晨五点,就在天色将亮未亮,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蓝色调的死寂中时,他果然重返了暂存区。

他没有去检查尸体,而是直接调取了监控回放。

当他看到那个戴着技工帽、用“左脚先迈”的姿势走向L - 7区域的模糊身影时,他那只独眼里迸发出的,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笑意。

“冒充我?”

他的逻辑里没有巧合,只有一次又一次的重复验证。

他立刻调出了过去七天所有进出暂存区的记录,与人事排班档案进行交叉比对。

结果显而易见——那个“技工”根本不存在于任何排班表上。

他是一个幽灵。

但他没有立刻上报。

这个男人的谨慎和狡猾超乎想象。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边缘已经磨损的黑色记事本,翻到了其中一页。

那一页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奇怪的条目,不是数据,不是工作日志,而是一种被他称为“异常体感”的记录。

其中一条,赫然写着:“L - 7,温感偏高,鼻尖湿,疑似呼吸残留。”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本子,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相信监控里的幽灵,也不再相信AI的判断,他只相信最原始、最直接的证据——骨灰。

他决定,天亮之前,亲自去焚化炉,在那堆尚有余温的残骸里,翻找出L - 7的真相。

就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远在砖窑掩体里的我,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没能忍住,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液溅在了墙壁上,刚好覆盖住我用炭笔写下的那组数据,将它们浸染得模糊不清。

剧痛和眩晕过后,我却笑了。

一种近乎荒谬的、冰冷的笑意。

我意识到,就在刚才,在我全力分析周麻子的发音习惯、在他的声音数据里徜徉时,我的大脑自动屏蔽了“害怕”这种情绪。

它就像一个高效的程序员,在运行核心代码时,将所有可能引起系统崩溃的无效文件全部删除,或者说,强制归档。

我试探性地,开始回想那件我一直不敢触碰的往事——父母签字离婚的那个雨夜。

记忆的画面刚刚在我眼前浮现,母亲的眼泪,父亲决绝的背影,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彻骨寒冷……然而,就在情绪即将淹没我的瞬间,我的“金手指”再次启动了。

画面被强制剥离、粉碎、归档隔离,只留下一条冰冷的音轨分析报告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环境音:雨。雨滴落在铁皮屋檐,撞击频率为每秒2.4滴。该频率与目标人物周麻子在水泥地面的脚步声,存在共振谐波。”

我猛然顿悟了。

恐惧,原来也可以被量化。

悲伤,也可以被数据化。

一切情绪,在我的世界里,最终都可以被拆解成一连串的频率、波形和逻辑节点。

而一旦可以被量化,就意味着可以被分析,被预测,被……控制。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但我或许能控制这个由恐惧和谎言构成的世界。

天色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掩体的门被再次拉开。

顾昭亭回来了,他身上的寒气比走的时候更重,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张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温热的纸递给了我。

那是一张系统日志的截图,显然是阿九冒着巨大的风险偷偷导出来的。

截图上清晰地显示着:用户周麻子,于凌晨04:17,越权查询“1993 - 1998焚化演练清单”。

系统提示:查询失败,权限不足,操作已记录。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那个登录查询的内部Ip地址上,忽然,我说:“阿九在跟踪他。”

顾昭亭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阿九说,这个清单是三十年前的封存资料,连站长都没有权限直接调阅。周麻子在查这个,绝对不是心血来潮。”

我伸出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上颚,一共三下。

这是我进入最高强度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顾昭亭的眼神立刻一动,他看懂了我的信号。

“你要用他?”

“嗯。”我点头,声音因虚弱而有些飘忽,但逻辑却无比清晰,“一个信数据,一个信感觉。一个幽灵黑客,一个守墓的怪物。他们就像油和水,迟早会迎面对上。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等他们彼此发现对方的存在,等他们为了各自坚信的‘真实’开始对峙,等他们亲手撕开这个铁桶一样的殡仪站的第一条裂缝……我们就钻进去。”

我们的话音未落,洞外的风声忽然变得尖利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哀嚎。

一阵强风从砖墙的缝隙里灌了进来,吹得煤炉里最后的火星明明灭灭。

一张被雨水泡得发黄、边缘卷曲的旧照片,被这阵风裹挟着,像一只疲惫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了我面前的地上。

我伸出颤抖的手,将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至少有二三十年历史的合影。

照片的背景是老旧的殡仪站大楼,上面还挂着“xx市第一殡仪站”的红布横幅。

一群穿着工作服的人挤在一起,对着镜头露出僵硬的笑。

而在照片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周麻子。

他比现在要瘦削得多,但那只独眼里的阴郁和偏执,却和今天一模一样。

他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手里拎着的东西上。

那是一具灰白色的尸袋。

最让我浑身血液为之凝固的是,那具尸袋的拉链,并没有完全拉上,而是留下了一道诡异的、可供窥视的缝隙。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张突然出现的旧照片,与阿九盗取的那份系统日志——“1993 - 1998焚化演练清单”,瞬间连接在了一起。

一个尘封了近三十年的秘密,正隔着时空的迷雾,向我发出幽幽的召唤。

顾昭亭看着我骤然变化的脸色,紧张地问:“晚照,你怎么了?这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照片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一把开启深渊的钥匙。

我转过头,看着墙上那片被我的血迹和炭笔字迹弄得污浊不堪的砖墙,那里,仿佛浮现出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络。

“顾昭亭,”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给我一张大点的纸,还有那支炭笔。”

他立刻从角落里翻出一张用来垫东西的牛皮纸,和那根只剩一小截的木炭,递到我手里。

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着煤炉最后那点忽明忽暗的红光,将牛皮纸铺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透过纸张传来,让我的指尖恢复了一丝知觉。

我俯下身,炭笔的尖端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掩体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条蛇,在黑暗中缓缓吐出信子,开始勾勒一个无人能够想象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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