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老槐树恢复了死寂,枝干如枯骨般僵立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仿佛刚刚吞噬了我发出的那串微弱光点。
风停了,连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都消失了,整棵树像被抽走了呼吸,静得令人窒息。
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耳膜因紧张而微微震颤的嗡鸣。
我没有立刻收回手电,指尖的冰冷紧紧贴着金属外壳,那寒意顺着指骨爬进血脉,身体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窗框上。
木框边缘的毛刺刮着我的后颈,带来一丝钝痛,却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做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决定。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头和姥姥熬药后残留的苦涩味道,药香早已冷却,只剩下灰烬般的余味,混着墙角霉斑散发的微潮气息。
每一次呼吸,那气味都像一根细线,缠绕着记忆深处的某个开关,提醒我:从今夜起,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林晚照。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我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深夜里震耳欲聋,像一面被重锤反复敲击的鼓,撞击着胸腔,连指尖都在随着节奏微微发麻。
顾昭亭会收到吗?
他能明白吗?
“三短一长”,姥爷临终前的敲击,是求救,也是约定。
我重复发送的“三短”,则是我们少年时约定的暗号,意思是“计划启动”。
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组织有多么通天的本事,但我赌他们不会想到,一个被他们判定为毫无威胁、精神濒临崩溃的普通女人,会用最古老的方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传递信息。
我的金手指,那个能回放、分析、重构一切视觉信息的“大脑插件”,此刻却异常安静。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疯狂地刷过数据流,似乎也在等待。
等待一个宣判,决定我今晚的行为是吹响反攻的号角,还是敲响自己的丧钟。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漫长的等待压垮时,村子尽头,那座早已废弃的钟楼顶端,极快地闪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得像是夜枭飞过时翅膀偶然反射的月光,若非我的金手指捕捉到了那0.1秒的异常光亮变化,我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那不是错觉。
光只闪了一下,代表“收到”。
没有更多,因为多一分都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顾昭亭,他还活着,并且,他懂了。
我猛地拉上窗帘,布料摩擦的“唰”声在耳中格外刺耳,仿佛一道铁闸落下,将我彻底隔绝在黑暗里。
指尖触到窗帘的粗粝质感,像摸到了命运的粗绳。
巨大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恐惧像两只巨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
我蹲下身,膝盖抵着冰冷的地板,大口喘着气,胃里翻江倒海,喉间泛起胆汁的苦味。
我不是什么天生的特工,我只是一个想带着妹妹和姥姥活下去的普通人。
可是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奢侈的愿望。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被我藏在床板夹层里的微型胶卷上。
李婶的副本,姥姥的托付,还有母亲的谜团。
现在,我必须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我没有专业的设备,但人的智慧在绝境中总能被逼到极致。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面小镜子,又从桌上的水杯里用指尖蘸起一滴水,小心翼翼地滴在镜子中央。
水珠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形成一个天然的凸透镜,微微颤动,映出我扭曲的倒影。
然后,我打开手电,卸下灯头,只让最细微的光束从灯珠里透出来。
我将胶卷凑到水滴下方,用手电从镜子背后打光。
微小的影像通过水滴的放大,模糊地投射在我眼前的空气中,像一场幽灵的默剧。
金手指在这一刻自动激活,强大的计算能力瞬间将模糊的光影锐化、补全,一帧帧清晰的画面直接在我脑海里播放。
胶卷的内容不是什么机密文件或交易记录,而是一份名单。
一份长长的,用代号和编号标记的名单。
每一个编号后面,都跟着一张寸照,姓名,年龄,以及一个状态栏。
状态栏里只有两个词:“稳定”或“清理”。
我一页页地“看”下去,心脏一寸寸变冷。
这些照片里的人,许多都是我从小认识的、后来因为各种“意外”或“疾病”死去的村民。
李婶,赫然在列,状态是“清理”。
她的死,果然不是意外。
我疯狂地寻找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刮过胶卷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林舒。
我的妈妈。
照片上的她还很年轻,眉眼间带着一丝倔强,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而在她的名字后面,编号“A-073”,状态栏里,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字——“清理”。
而在“清理”二字的旁边,还有一行备注小字:执行人,许明远。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被引爆。
那股冲击波从颅顶炸开,瞬间席卷四肢,指尖发麻,耳中嗡鸣不止。
那个温润如玉,那个给我送燕窝,那个用小桃的头发编手链,那个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话语的男人,就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
我死死捂住嘴,掌心压着唇瓣,尝到了咸涩的泪水。
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滚落,滑过脸颊,滴在手背上,凉得像冰。
什么“安静才是爱”,什么“她们都该安静”,全都是狗屁!
他只是一个刽子手,一个披着温情外衣的恶魔!
他手腕上那条用“小桃头发”编成的手链,此刻在我脑中浮现的,不再是温情,而是一圈圈冰冷的绞索,缠绕着每一个被他标记的女人的脖颈。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姥姥白天在灶台边刻下的那个符号——“螺旋静止纹”的变体,末尾多了一道断裂线。
我一直以为那代表着姥姥的隐忍和反抗。
此刻,看到母亲胶卷上的信息,我才猛然惊觉另一个可能。
金手指自动调取了我记忆中所有关于这个符号的画面。
妈妈的日记本里,有这个符号。
小时候她教我画画,画过这个符号。
甚至……她手腕上那块小小的疤痕,形状也酷似这个符号。
这个符号不是组织的标志,而是反抗者的徽记!
那道断裂线,不是姥姥的发明,而是母亲留下的最终信息——她试图挣脱,但失败了。
姥姥不是忍了三十年,她是守着女儿留下的秘密,守着一个反抗失败的残局,等了三十年。
等一个能看懂这盘棋,能替她女儿走完最后一步的人。
而那个人,就是我。
“咚、咚、咚。”
轻柔的敲门声在死寂的夜里突兀地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差点打翻手里的东西。
我慌忙将胶卷、镜子和手电塞回床板下,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睡意。
“谁啊?”
“晚照,是我。”门外是许明远的声音,依旧那么温和,“我看你房间灯还亮着,是没睡好吗?我给你热了杯牛奶。”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怎么知道我灯亮着?
我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出去。
除非……他一直在监视我,用我不知道的方式。
我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门边,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板说:“谢谢,我马上就睡了,不用了。”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你姥姥的药,味道很苦吧?有些病,是药石无医的。特别是心病。”
他的话像一条毒蛇,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缠上我的心脏,冰冷的鳞片刮擦着我的神经。
我在警告我,也在试探我。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金手指飞速运转,分析着他每一句话的潜在含义和我的最佳应对策略。
我不能表现出恐惧,更不能表现出愤怒。
我要让他相信,我还是那个他可以随意拿捏的、脆弱的林晚照。
“许大哥,”我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迷茫,“我只是……只是有点想我妈了。你说的对,心病难医。”
门外的许明远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让我毛骨悚然,像指甲刮过玻璃。
“早点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直到彻底消失。
我却一动不动,直到确认他彻底离开,才浑身脱力地滑坐在地。
明天?
他的“好起来”,就是要执行某种“清理”吗?
是因为我白天的反常,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重新从床板下拿出胶卷和那张画着棋谱的焦边纸。
时间不多了,我必须立刻行动。
7月13日,23点07分,断电窗口。
这是我用金手指推演出的唯一生机。
现在是7月12日的深夜,我还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我看着棋谱上那个孤悬的“红炮”,它代表着配电房的缺口,是整个逃生路线的起点。
我必须确保这条路是通的。
我悄悄溜出房间。
姥姥和小满都睡得很沉,房间里传来姥姥轻微的鼾声和小满翻身时棉被的窸窣声。
我来到小满的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蛋,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我轻轻掀开她那条红裙子的内衬,将棋谱的复印件用针线潦草地缝了进去。
针尖刺破布料的“嗤”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线头勒进指腹,留下一道红痕。
就算我失败了,这个最后的希望,必须留给小满。
顾昭亭知道我们的约定,如果我没出现,他会想办法找到小满,而这条红裙子,就是他唯一的线索。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自己房间,望着窗外。
夜色比之前更浓了,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水。
我脑中,金手指突然将许明远手腕上那条手链的影像放大到了极致。
那些交错的发丝间,那个我之前瞥见的细小编号,此刻清晰无比地呈现出来——b-114。
我立刻在脑中检索刚刚看过的胶卷名单。
我的呼吸停滞了。
b-114,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小女孩,年纪和小桃相仿。
她的名字我不认识,但她的状态栏里,同样写着两个字:“清理”。
那根本不是小桃的头发。
许明远手腕上戴着的,不是纪念品,是他收集的战利品。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脊椎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指尖冰凉,仿佛血液都凝固了。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他白天硬套上来的那条一模一样的手链,只觉得它像一条冰冷的尸体,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不是在试探我,他是在标记我。
就像猎人在猎物身上做下记号。
而我的编号,又会是多少呢?
我缓缓举起手,对着那条手链,用指甲在上面用力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金属与指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声,火星几乎要迸出。
一道决绝的、断裂的刻痕。
你们的螺旋,该静止了。而我的反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