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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寒气顺着石凳的纹理,一点点渗透进我的骨头,像无数根细针沿着骨缝缓慢刺入,冷得几乎让呼吸都凝滞。

夜风贴着地面游走,卷起几片枯叶,在脚边打了个旋,又无声落下。

西厢房的木门关着,门板上斑驳的漆皮裂开细纹,像干涸的河床。

可那扇门关不住老K的声音——他梦呓般的念叨,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仍固执地穿透门缝,钻进耳朵,像破旧的钟摆,不知疲倦地来回摇晃,每一次都精准地停在同一个词上——“第七声”。

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机械的节奏,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某种锈蚀的齿轮里挤出来的。

我的大脑,或者说,那个被我称为“金手指”的东西,正在飞速运转。

它像一台无形的精密仪器,将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所有与老K有关的碎片信息,强制性地在我眼前进行分类、整理、重组。

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细节——他每小时重复“第七声”的频率高达四十七次,误差不超过两次;当李聋子不小心打翻水桶,发出刺耳声响时,他的瞳孔收缩了零点三毫米,动作延迟比平时增加了百分之十二;我对他说“天黑了,闭眼歇会儿”,他的心率瞬间飙升至一百一十次每分钟——此刻全都亮了起来,像一串串跳动的数据流,在我意识深处闪烁。

“铃声”“闭眼”“安静”……这些关键词像是一串串代码,触发着他体内那套早已固化的程序。

数据流在我的意识中汇聚、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结论:老K的精神世界,被一个强大的执念系统所控制。

这个系统依赖于一个严苛的“仪式闭环”。

仪式的起点是“第七声”,终点是“闭眼”。

一旦第七声铃响之后,目标没有如期闭上眼睛,他的整个程序就会陷入致命的卡死状态,反复重启失败,直至崩溃。

他不是疯了,他只是死机了。

而我,就是那个导致系统崩溃的病毒。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硬壳笔记本,冰凉的封皮贴着我的掌心,像一块沉入深井的铁。

我翻开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夜虫在枯叶下爬行,打破了院中的死寂。

我写下三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的子弹,即将射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她没闭眼。”

“她看见了。”

“她要回来找你。”

这不是安抚,也不是欺骗。

这是我为他量身定做的新仪式。

一个更强大、更恐怖、足以覆盖旧有程序的仪式。

我要他恐惧,要他期待,要他亲手打破他信奉了多年的旧神,再心甘情愿地,为我立起一尊新魔。

计划的第一步,需要一个舞台,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舞台。

我找到了李聋子,他是村里唯一还会摆弄那些老旧电器的人。

姥姥家在村子高处,殡仪馆废弃的广播喇叭线路正好从屋檐下经过。

我把那支录有老K在审讯室里崩溃独白的录音笔交给他,又塞给他几张钞票。

他耳朵不好,但手很巧,半个钟头后,他冲我比了个“完成”的手势,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那笑容在昏黄的灯下显得诡异,像某种仪式的献祭者。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给村子镀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天空像被撕开的伤口,云层边缘泛着暗金与紫黑。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炊烟,扭曲着升向天空,像无数只求救的手。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然后,毫无征兆地,村里所有高悬的喇叭同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毒蛇吐信,刺破了黄昏的假象。

村民们愕然抬头,下一秒,一个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穿透了薄暮,笼罩了整个村庄。

是老K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她不是她……我认错了……模型社,错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能清晰地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周麻子嘴里的烟头“啪”地掉在地上,烫到了他的脚,他却毫无知觉。

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和墙皮一样白。

他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猛地冲进姥姥家的院子。

门被他撞得“砰”一声巨响,震得窗纸簌簌发抖。

他几步就蹿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指尖的茧子硌得皮肤生疼。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血腥气。

我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迎着他:“我什么也没做。那是他自己说的。”

“不可能!”他嘶吼着,手抖得厉害,抓着我的胳膊也在颤抖,“头目从不说错……他从不……”他的信仰在崩塌,声音也跟着碎裂,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

我微微前倾,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可人,是会醒的。”这几个字仿佛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松开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死死地瞪着我,然后,他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暮色中。

夜深了,雪又开始下。

细小的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轻轻拍打玻璃。

我推开西厢房的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绝望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喉咙发紧。

墙角的蛛网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一张破旧的木桌斜靠在墙边,桌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像一层未化的雪。

老K没有躺下,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

他手里死死攥着那条银链子,那枚铜铃被他的体温捂热,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金属的冷光在昏暗中幽幽闪烁。

我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视线完全平齐。

木椅的边缘硌着大腿,传来一阵钝痛。

“你说,要我闭眼。”我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冰层下流动的水,“可我数到第七声的时候,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动,终于抬起头看我。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混沌,而是有了一丝焦距,像一潭死水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微弱的涟漪。

“你……不怕?”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锈蚀的重量。

我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怕。怎么不怕?那种感觉就像灵魂要被抽走一样。可怕过之后,我就醒了。”

我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卷在火盆里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胶卷,轻轻放在他摊开的、布满硬茧的掌心。

胶卷的边缘已经碳化,脆得像枯叶,可中心的部分还保留着影像的轮廓,像被火焰赦免的秘密。

指尖触到那冰冷的胶卷时,他的手指像是被烫到一样,微微收拢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雪落在屋顶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许久,他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我等了很久的问题。

“她……恨我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

“她不恨你,”我放缓了语速,让每个字都像带着钩子,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她只是遗憾,遗憾你没有早点听她把话说完。”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那卷胶卷被他死死地捏在掌心,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野兽。

新的仪式,已经开始生效了。

顾昭亭的效率很高。

就在我和老K对峙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从坟场挖出的0号冰柜备用钥匙回来了。

那是一把样式古旧的黄铜钥匙,上面沾着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铁腥味。

他用我提前准备好的指纹套模,在钥匙的柄上,完美地复制了老K的指纹。

我回到西厢房时,老K已经躺下了,但眼睛依旧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像在数着看不见的裂纹。

我没惊动他,悄无声息地将那枚复制好的钥匙塞进他外衣的口袋里,动作轻得像一片雪落在肩头。

然后,又将那张我写了三行字的纸条,压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第七声后,去坟场接她。”

做完这一切,我的“金手指”再次启动。

风速,每秒一点二米,西北风。

积雪融化速度,每小时零点五厘米。

广播喇叭因为老旧产生的残响延迟,零点七秒……所有变量被精确计算,最终得出一个完美的行动时间。

明天凌晨三点整,李聋子接上的那台录音机,会自动重播那段“认错”的录音。

而周麻子,那个信仰崩塌的疯子,在听到广播后,一定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第一时间冲向坟场查证。

他要去确认,他的“头目”是不是真的要去挖开那个埋葬着他们共同秘密的冰柜。

我不需要亲手杀人。

我只需要在他们之间,挖一道足够深的裂缝,然后轻轻一推,让他们在互相的猜忌和恐惧中,彼此毁灭。

回自己房间前,我的视线最后一次落在了堂屋的供桌上。

那块属于“光在十一”组织的银质怀表,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的指针,不知何时停了,时针和分针死死地卡在十一点零七分的位置——“光在十一”的第七分钟,那个曾经决定了我命运的时刻。

我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表冠。

“咔哒”一声微响,秒针颤动了一下,艰难地,向前走了一格。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

我转身走出堂屋,顾昭亭就站在院中的雪地里,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碑。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

这一次,我没有戴手套。

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皮肤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猛地贯穿我的全身,像电流,又像暖流,冲散了长久以来的冰冷。

“金手指”的界面疯狂闪烁,不再是过去的数据流,而是一连串急速掠过的、尚未发生的画面:

老K在漫天风雪的坟场里,用钥匙打开了那个巨大的0号冰柜,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白霜。

周麻子躲在不远处的墓碑后,双眼赤红,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老K的后心。

更远处的村口小路上,一辆没有开车灯的黑色轿车,正幽灵般缓缓驶来。

这不是记忆,这是……预判。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一股冰冷的兴奋所取代。

我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将脸埋进他带着风雪气息的大衣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明天,会很吵。”

而我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第七声早已过去,我正睁着眼,等着他们如约而至。

凌晨三点,广播重播如约响起。老K的声音在雪夜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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