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碧桃躺在枕上,听着碧莲压抑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
另一侧,红梅几乎是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沉睡,不多时,便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显见得是白日里累了,夜里又听了课,心神一松,睡得格外香甜。
若是往常,碧莲被这鼾声扰了,少不得要没好气地嘟囔几句,甚或直接推醒红梅,埋怨她吵人清梦。
可今夜,碧莲那边却异常的安静,除了偶尔翻身时床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再无异动。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是真的疲惫至极,竟也未曾理会红梅那不算吵闹的鼾声。
碧桃心中记挂着明日谢府寿宴的大事,不敢多想,强迫自己收敛心神,调整着呼吸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沉入了睡乡。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哗啦啦”的雨点猛烈敲击窗棂的声音。
夏日的雷雨来得迅猛而暴烈,闪电瞬间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又倏忽陷入更深的黑暗,雷声滚滚。
碧桃在这雷雨交加中,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又站在了那日梦中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只是这次,面对的是张嬷嬷。
张嬷嬷穿着一身类似宫装的深色礼服,面容比平日更加严肃,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书册。
“碧桃,前些日子让你背诵的《内训》选篇,可都熟读了?”
张嬷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碧桃心中一紧,那书册张嬷嬷确实给过她,说是宫中女官入门也需通晓的篇章,让她闲暇时多看多背。
可她这些日子为了学规矩、应对二少爷、准备寿宴,忙得脚不沾地,只匆匆翻看了前面几页,连通读都未曾,更遑论背诵了。
她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嬷嬷见她如此,脸色骤然沉下,将那书卷“啪”地一声合上,声音冷得像冰。
“一问三不知,连最基础的篇章都未曾熟读,平日里我是如何教导你的?心浮气躁,如何能成大事?!”
梦中的张嬷嬷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心底那点因为忙碌而生的懈怠。
“就凭你这般怠惰,还妄想识文断字,还肖想那女官之位?简直是痴人说梦,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嬷嬷!奴婢知错了!奴婢回去就背!定会背得滚瓜烂熟!”
碧桃在梦中急得满头大汗,慌忙跪下恳求。
可张嬷嬷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身影在道道闪电的光芒中逐渐消散,只留下那冰冷刺骨的斥责声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春秋大梦…春秋大梦…”
……
碧桃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咚咚咚”狂跳不止,额上、背上俱是冷汗。
窗外,雷声渐歇,雨势却未停,哗哗的雨声充斥在耳膜,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她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从那个令人窒息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
可梦中张嬷嬷那失望又严厉的眼神,和那些斥责,却让她心有余悸。
她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红梅依旧睡得香甜,鼾声轻微。
而另一侧…
碧桃的目光骤然定住,瞳孔微微收缩。
碧莲的床铺那边,此刻竟透出一片昏黄跳动的光亮。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碧桃清晰地看到,碧莲并未安睡,而是拥着薄被,半靠在床头,手中正捧着一本书册!
就着床边小杌子上那盏豆大的油灯,她看得极其专注,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嘴唇轻轻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
这一幕,比窗外的闪电更让碧桃心头巨震!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碧莲?!
那个白日里还在对红梅冷嘲热讽,说什么“丫鬟读什么书,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丫鬟”的碧莲,那个因为打扮过于鲜亮、行事冒失刚被夫人重责过的碧莲,此刻竟然在深夜,在所有人都沉睡之时,偷偷点灯夜读?!
一股夹杂着强烈危机感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碧桃的心。
她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手脚都有些发凉。
她看不透碧莲了。
白日里那般言行,与眼前这挑灯夜读的景象,形成了令人心惊的反差。
碧莲那些嘲讽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层烟雾,刻意遮掩着她真实的意图和行为。
她并非真的认为读书无用,恰恰相反,她私下里在用功!
她那些话,是说给红梅听的,或许…也是说给她碧桃听的?
是为了麻痹她们,让她们放松懈怠,而她自己,却在暗中奋力追赶?
碧桃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薄被,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想起碧莲平日里的争强好胜,想起她对自己的嫉妒和针对……
如果碧莲真的存了心思要往上爬,那么她此刻的暗中用功,就显得格外可怕。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口舌上争锋,在衣着上攀比的碧莲了。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小了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余韵。
屋内,只剩下红梅平稳的鼾声,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碧莲翻动书页时那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寂静中的声音,听在碧桃耳中,却比雷声更响,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她原本因明日寿宴而紧绷的神经,此刻又缠上了一根名为“碧莲”的弦。
她缓缓躺了回去,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可那昏黄的光晕,似乎穿透了她的眼皮,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碧莲那专注的侧影,也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危机感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她知道,她不能再有丝毫的松懈。
不仅仅是为了夫人的期望,也是为了她自己那点不甘平庸的、或许真的像是“春秋大梦”般的念想。
脚下的路,似乎因为碧莲这深夜的灯火,而变得愈发狭窄和崎岖了。
她必须走得更稳,更快。
不能,也不敢让他人能够轻易追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