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穿着一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色衣裙,但行动间,隐约可见其窈窕的轮廓,以及……头上那支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反射出一点金光的步摇。
是钱嬷嬷。
碧桃的心下意识地一紧,脚步瞬间放轻,下意识地将自己隐入廊柱的阴影里。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是从前院的方向过来?
静思斋位于府邸东南角,与前院隔着不近的距离,若非必要,钱嬷嬷平日几乎从不踏出静思斋范围。
更让碧桃心生疑窦的是钱嬷嬷的姿态。
她不再是平日里在静思斋那副慵懒中带着矜持的模样,而是微微佝偻着背,步履匆忙甚至带着几分慌乱,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好像是生怕被人发现。
她那只惯常染着蔻丹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胸前似乎鼓囊囊的衣襟,像是护着什么东西。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她深色的裙摆,碧桃似乎闻到了一股……香火气味?
混杂着夜间寒露的湿气,与她身上原本的脂粉味截然不同。
这味道……
碧桃忽然想起那夜在漱玉院,三少爷焚烧纸钱时,空气中弥漫的就是类似的气息,只是钱嬷嬷身上的更淡,更驳杂,好似还夹杂着类似陈旧灰尘的味道。
她去做了什么?
祭祀?
可府中严禁私祭,漱玉院那夜已是冒险。
而且,她这方向,像是从府外回来。
碧桃屏住呼吸,看着钱嬷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穿过月洞门,消失在通往静思斋方向的更深沉的夜色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异香。
她独自站在廊下阴影里,只觉得方才被张嬷嬷故事暖热的心,又渐渐被这深夜的偶遇蒙上了一层凉意。
这深宅后院,白日里看似秩序井然,光鲜亮丽,可在这沉沉的夜色掩盖下,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不敢再多想,也不敢在此久留,确认钱嬷嬷已经走远,便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耳房。
轻轻推开门,屋内红梅早已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碧莲的床铺依旧空着,不知是尚未回来,还是又去了别处。
碧桃悄无声息地洗漱躺下,可脑海中却反复浮现着钱嬷嬷那仓皇诡异的背影,与张嬷嬷讲述往事时平静却苍凉的面容交织在一起。
这一夜,注定难以安眠。
窗外的夜色,比来时更加浓重了。
第二日。
天光大亮,连日阴雨带来的潮闷被一扫而空,碧空如洗,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庭院里的草木挂着未干的雨珠,显得格外青翠欲滴。
碧桃一早便去了静心斋。
张嬷嬷的气色比昨夜好了许多,虽眉宇间仍带着惯有的严肃,但看向碧桃时,眼神里那丝柔和并未褪去。
她没再多提腿疾之事,只如常考校了碧桃昨日的功课,又指点了一些需特别注意的细节,便道。
“夫人方才遣人来问过,让你这边事了便去正房一趟。”
碧桃心中微凛,不知夫人此时寻她何事,忙应了声“是”,仔细收拾了东西,告退出来。
到了锦瑟院正房,薛林氏已收拾妥当。
碧桃抬眼一看,心下略感诧异。
夫人今日并未穿着往日那些颜色沉稳、料子贵重的常服,而是换了一身素面杭绸褙子,下身配着同色系的罗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显得异常朴素清雅。
“来了。”
薛林氏见她进来,神色平和,声音也较往日更轻缓些。
“今日老夫人在小佛堂礼佛,我们过去伺候着。”
碧桃立刻明白了夫人这身打扮的缘由,忙垂首应道。
“是,奴婢明白了。”
薛林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便往外走。
碧桃连忙跟上,落后一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心却因即将面对那位府中至高无上的存在而微微收紧。
老夫人的院子在薛府最幽静的东侧,名为“颐福堂”。
一路行去,廊庑深深,花木繁盛,却比别处更多了几分威压。
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檀香气息,越靠近颐福堂便越是浓郁。
碧桃虽入府多年,但直接面对老夫人的机会并不多。
这位老夫人,姓周,出身江南望族,年轻时便以精明强干、治家严谨着称。
她是已故薛老太爷的续弦,并非薛林氏丈夫和二老爷的亲生母亲,却是三老爷的生母。
也正因这层关系,她对亲生的小儿子自然格外偏爱些。
关于老夫人的厉害,府里的老人都还记忆犹新。
据说当年老太爷在世时,有位极为得宠的姨娘,仗着宠爱和生下庶子,颇有些不安分,甚至试图动摇当时还是二奶奶的周氏的管家权。
结果,周老夫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
她并未与那姨娘正面冲突,而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拿到了那姨娘暗中克扣月例、与外放印子钱的家人勾结牟利的铁证,直接呈到了老太爷面前。
人证物证俱在,老太爷纵然再宠爱,也无法包庇。
最终,那姨娘被送到了最偏远的庄子上“静养”,没两年就郁郁而终,其生下的庶子也被远远打发,至今在族中也没什么地位。
经此一事,府中上下再无人敢挑战周老夫人的权威,她也彻底稳固了自己在薛府的地位。
薛林氏嫁进来时,老夫人已逐渐放权,但余威犹在。
薛林氏能顺利接过管家重担,一方面是她自己能力出众,另一方面也离不开老夫人最初的支持。
但也正因如此,薛林氏对这位婆母始终存着一份敬畏之心。
她深知,老夫人虽然如今年纪大了,沉迷礼佛,看似不大管具体家事,平日里手上总盘着一串乌木佛珠,瞧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但只要她开口,说出来的话在薛府依然有着极重的分量。
尤其是在涉及家族体面、子孙前程的事情上,她的态度足以影响很多决策。
进了颐福堂院子,早有老夫人身边那位跟了她几十年,姓常的老嬷嬷在廊下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