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氏看着薛允琛离去的背影,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脸上也重新露出了些许笑意。
她轻轻拍着碧桃的手,温声道。
“好了好了,琛儿这孩子,虽说混账了些,但认错的态度总归是好的。日后你们兄妹和睦,干娘也就放心了。”
然而,这笑意并未达眼底,只浅浅一浮,便又沉了下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不自觉地又轻轻蹙起,目光掠过窗外,带着一失落,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上。
碧桃此刻正敏感着,立刻察觉到了干娘情绪的低落。
她抬起尚带着些许红晕的脸颊。
“干娘,您…您怎么了?可是还在为二哥的事情烦心?都是桃儿不好…”
“不关你的事,好孩子。”
薛林氏收回目光,勉强笑了笑,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
“你二哥那边,既然认了错,暂且便算过去了。只是…”
她顿了顿,后面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化作了一声叹息。
侍立在一旁的常嬷嬷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一眼便瞧出了夫人的心结所在。
她上前半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低声接过了话头。
“姑娘有所不知,夫人这是…这是心里还惦记着三少爷呢。”
碧桃微微一怔。
“三少爷?他…”
常嬷嬷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可不是么!今日是夫人认姑娘的大好日子,虽说不是过继那般隆重,但也是府里的一桩喜事。大少爷、二少爷都到场了,偏生三少爷,只一早派人来回了个话,说是昨夜读书偶感风寒,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夫人和…和姑娘,今日便不能来了。唉,这病得也忒是时候了些!”
薛林氏听着,脸色愈发黯然,摆了摆手,示意常嬷嬷不必再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罢了,他身子向来弱,既是病了,就让他好生歇着吧。强求他来,反倒显得我这做母亲的不近人情。”
常嬷嬷却有些忿忿。
“夫人就是太宽厚了!三少爷这病…老奴瞧着,十有八九是心里不痛快!自小便是这样,性子孤拐,与谁也不亲近。夫人您将他养在名下,这些年何曾亏待过他?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比照着嫡出的少爷来?便是读书写字,请的先生也是顶好的。可他呢?终日里闷在自己的静思斋,不是看书就是画画,见了夫人您,也难得有个笑脸。如今连这样的大事都托病不来,这…这让府里的下人看了,岂不是在背后议论夫人您…唉!”
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薛林氏的痛处。
她一生好强,掌家理事力求公允,对薛允玦这个庶子,自问做到了仁至义尽,甚至因着他生母早逝,对他更多了几分怜惜。
可这孩子,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始终与她隔着心。
今日之事,更让她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涩然。
想去看看他,又怕碰个软钉子,更添尴尬。
不去,心里又着实放不下,那种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碧桃站在一旁,将夫人的黯然与常嬷嬷的不满都听在耳中。
她此刻正因方才与二少爷那番惊心动魄的纠缠而心绪不宁,脸颊耳根的热度还未完全褪去,她立刻抬起头,眼神恳切地看向薛林氏,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干娘,您别难过。三哥既然身子不适,干娘亲自去探望确实多有不便,若是传出去,怕还有人说是干娘逼着生病的儿子来行礼,反倒不美。不如…不如让桃儿替干娘去静思斋走一趟吧?”
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真诚可靠。
“桃儿去看看三哥究竟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药吃了没有?身边人伺候得是否尽心?也好让干娘您能安心。再说…再说桃儿如今蒙干娘恩典,也算是三哥的妹妹了,妹妹去探望生病的哥哥,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旁人也不会有什么闲话。”
薛林氏闻言,眼睛微微一亮,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看着碧桃,目光中充满了欣慰,拉过她的手,细细叮嘱道。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你去了静思斋,首要便是瞧瞧玦儿的病势究竟如何。若他当真病得沉重,面色不佳,精神短少,你便替干娘好好嘱咐他,万事以身子为重,那起子书本画卷暂且放一放,莫要再劳神费力。务必按时服药,想吃什么,缺了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或者直接回常嬷嬷便是。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要紧,可千万不能仗着年轻就硬撑着,落下病根儿可不是顽的。”
她顿了顿,语气转而带上了几劝慰,继续说道。
“若是…若是他瞧着只是些微咳嗽,并无大碍,你便也替干娘劝劝他。就说…今晚虽说是认亲礼,但也是咱们自家关起门来的热闹,并无外客。他身子若还支撑得住,便来坐一坐,露个面也好。总是一个人闷在那院子里,对着四面墙壁,岂不越发孤寂了?出来走走,沾些喜庆人气,或许这病也好得快些。我们…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碧桃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连忙点头应下。
“干娘放心,桃儿都记下了。定会仔细察看三哥的状况,将干娘的关心和嘱咐都带到。三哥是明白人,一定能体会干娘这片苦心的。”
“那就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薛林氏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转头对常嬷嬷吩咐道。
“嬷嬷,你去库房,拣几样温和滋补的药材,让桃儿一并带过去。”
“是,夫人。”
常嬷嬷应声而去,心下也对碧桃的机敏和体贴暗自点头。
这位新认的干小姐,真是善解人意的。
不一会儿,常嬷嬷便提着一个小巧的锦盒回来了,里面装着上好的川贝、百合等润肺止咳的药材。
碧桃接过锦盒,又向薛林氏行了一礼,这才低着头,步履略显匆忙却又强自保持着镇定,离开了这间让她心跳失序的屋子,朝着静思斋走去。
碧桃提着锦盒,越靠近那处院落,周遭便越发寂静。
院门处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
两扇木门竟是虚掩着的,并未如往常般紧闭。
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落叶零星散落在青石板上,更添了几分萧索。
往日里,那个总是用挑剔阴郁目光打量着每一个靠近之人的钱嬷嬷,此刻竟也不见踪影。
这异常的寂静让碧桃心头莫名有些不安。
她放缓脚步,朝着薛允玦日常起居的正房走去。
房门也是半开着,里面隐约传来粗重紊乱的喘息声。
“三哥?”
碧桃试探着轻声唤道,一面迈过门槛。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手中的锦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药材散落出来也浑然不觉。
屋子里一片狼藉!
书本、画卷被胡乱扔在地上,茶几翻倒,茶杯碎裂,茶水与茶叶泼洒得到处都是,一只青瓷花瓶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而就在这片狼藉之中,薛允玦蜷缩在靠窗的榻边。
他衣衫凌乱,领口被扯开了些许,露出精致却泛着不正常红晕的锁骨。
那张总是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绝世面容,此刻布满了异样的潮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他额发尽湿,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呼吸急促而灼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平日里如同古井般沉寂无波的眸子,此刻水光潋滟,里面翻涌着痛苦,还有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燥热。
他双手死死抠着身下的锦褥,手背上青筋暴起。
“三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碧桃也顾不得礼节了,慌忙冲上前去,却不敢贸然触碰他。
她闻到了空气中除了茶水的涩味,还残留着一丝甜腻得有些诡异的香气,结合这屋内的景象和三少爷的状态,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
这绝不是普通的风寒!
薛允玦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艰难地抬起头。
那双迷蒙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焦距涣散,努力辨认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的微弱希冀。
他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而滚烫的字。
“碧…碧桃……帮…帮我……”
这声求助,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与他平日里的冷寂孤高判若两人。
碧桃的心脏猛地一缩,立刻明白了什么。
钱嬷嬷的消失,院门的敞开,屋内的狼藉,三少爷这明显是被下了虎狼之药的症状……
那个老虔婆。
她竟然敢。
她竟然对三少爷存了这般龌龊的心思,还用了如此下作的手段。
只是三少爷奋死抵抗,那钱嬷嬷才没得逞,否则,三少爷如今便……
可帮他?
怎么帮?
她一个女子,面对一个被下了药,神智几乎失控的男子……
“三少爷,你…你撑着点!我…我去叫人来!去请夫人!请大夫!”
碧桃声音发颤,转身就想往外跑。
“不…不行!”
薛允玦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如火炭,力道却因为药物的侵蚀而显得有些虚浮,但那指尖的颤抖,却清晰地传递给了碧桃。
“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母亲。”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一旦宣扬出去,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将彻底沦为府中的笑柄,甚至可能被冠上勾引仆妇的污名。
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尊严,将彻底粉碎。
碧桃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着薛允玦那双被欲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眸子,看着他死死咬住下唇甚至渗出血丝以保持清醒的模样,瞬间读懂了他眼底深切的恐惧。
是啊,这事关三少爷的名声,甚至可能影响他的前程。
若是闹大了,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不叫人,她又能做什么?
难道……
碧桃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心跳如擂鼓。
她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如同高山积雪般清冷疏离此刻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年,看着他因极力忍耐而微微痉挛的身体。
她该怎么办?
“求你,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