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峡的炮声,终究是无法被海水完全吞没的。
当第一艘侥幸逃脱了封锁,从海峡西口逃窜而出的阿拉伯商船,带着满脸的惊骇,抵达苏门答腊岛的某个港口时,一个足以让整个南洋世界天翻地覆的消息,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瘟疫般地扩散开来。
“佛郎机人……败了!”
“他们的无敌舰队,被一支悬挂着东方龙旗的神秘舰队,全歼了!”
“总督阿尔梅达,被活捉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土着苏丹们,反应出奇地一致。
嗤之以鼻。
在他们的认知里,佛郎机人就是这片海洋上绝对的神明。他们的战舰坚不可摧,他们的火炮无所不能,他们的总督阿尔梅达,更是神明座下最残暴、最强大的使者。
怎么可能会败?
还全军覆没?
这一定是那些卑劣的阿拉伯商人,为了扰乱香料价格,而编造出来的拙劣谎言。
然而,当越来越多不同国籍、不同身份的商人,从不同的航线,带回了内容完全一致的情报时,怀疑的种子,开始在所有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直到数日之后。
一支规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舰队,拖着长长的、胜利的航迹,出现在了南洋各个主要港口的外海。
为首的,是数十艘造型威武雄壮,却又无比陌生的东方巨舰。
而在这些巨舰的身后,还用粗大的铁链,拖拽着十几艘残破不堪,主桅杆上还挂着佛郎机十字旗的战舰。
那是所有南洋土着势力都无比熟悉的,佛郎机人的卡拉维尔战舰!
如今,它们却像一群被拔光了牙齿和利爪的野兽,温顺地,屈辱地,跟在那支东方舰队的身后,成为了炫耀武功的最佳战利品。
大明舰队,就用这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在整个南洋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巡游示威”。
当那些土着苏丹们,举着望远镜,亲眼看到那些熟悉的佛郎机战舰,以及被五花大绑,像牲口一样吊在旗舰桅杆上,任由海风吹拂的总督阿尔梅达时,所有的怀疑,都在一瞬间,被彻底击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比面对佛郎机人时还要强烈百倍的恐惧与敬畏!
一夜之间,南洋的天,彻彻底底地变了。
那些曾经在佛郎机人面前卑躬屈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苏丹国,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派遣出身份最高贵的使者,带着国库中最丰厚的礼物,如同朝圣一般,涌向了那个他们不久前还不屑一顾的,位于龙牙门的“靖南堡”。
他们要去朝拜新的海上霸主,要去献上自己的忠诚,生怕晚了一步,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柔佛苏丹国的宫殿内。
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苏丹,在听完使者从港口带回来的,关于那场“巡游示威”的详细描述后,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了自己的王座之下。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冷汗浸透了华丽的丝绸长袍。
庆幸!
无与伦比的庆幸!
他庆幸自己当初投降得足够早,足够干脆,没有在那场短暂的抵抗中,表现出过多的敌意。
否则,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下场,绝对会比那个被挂在桅杆上的阿尔梅达,还要凄惨一万倍!
整个南洋,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佛郎机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一个比佛郎机人更强大,更冷酷,也更不容挑战的东方帝国,已经君临这片广袤的海域。
……
大明舰队临时休整地,“龟背岛”锚地。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过后,即便是胜利者,也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清点收获。
海面上,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士兵们大声地唱着家乡的歌谣,用巨大的毛刷和水龙,冲洗着甲板上凝固的血迹和炮火的硝烟。
随军的郎中们,正在伤兵营里进进出出,为受伤的将士处理伤口。
更多的士兵,则是在兴奋地清点着那些缴获的战利品。佛郎机人的火炮,火枪,财物,被一箱箱地从投降的敌舰上搬运下来,堆积如山。
旗舰“定远号”的指挥舱内,气氛更是热烈到了顶点。
所有的舰长和高级将领,都聚集在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后难以抑制的亢奋和骄傲。
“痛快!他娘的,太痛快了!”
一名独眼的海军将领,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老子在水师干了三十年,就没打过这么富裕,这么痛快的仗!那些红毛鬼的火炮,还没够着咱们的边,就被咱们的开花弹给炸上了天!”
“说的是啊!”另一名将领接过话头,满脸红光,“提督大人,末将以为,此战全歼佛郎机主力舰队,生擒其南洋总督,此乃我大明开国以来,水师从未有过的盖世奇功!”
他向前一步,对着罗通躬身一拜,声音洪亮地提议道。
“我等应该立刻押解着这个阿尔梅达,还有这些俘虏和战利品,即刻班师回朝!向陛下献俘!”
“对!献俘太庙!告慰太祖在天之灵!这等不世之功,足以让我等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了!”
“班师回朝!向陛下献俘!”
一时间,指挥舱内群情激奋,所有人都被“不世之功”这四个字,刺激得热血沸腾。
然而,罗通却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众人狂欢,那张被硝烟染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终于,他缓缓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指挥舱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带领他们创造了奇迹的年轻提督身上。
罗通没有看他们,而是转身,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南洋海图之前。
他手中,还握着一根刚才指挥战斗时用的马鞭。
他举起马鞭,没有丝毫的犹豫,用鞭梢,重重地,点在了海图上一个被标记为红色,形如堡垒的图案之上。
马六甲要塞!
“战斗,还没有结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指挥舱内所有的火热。
所有人都愣住了。
罗通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刀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摧毁了佛郎机人的舰队,这很好。”
“但这,仅仅是斩断了毒蛇的獠牙。”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但毒蛇的巢穴,它盘踞了数十年,用来吸食整个南洋鲜血的老巢——马六甲要塞,还在那里!”
“你们以为,佛郎机人会善罢甘休吗?不拔掉这颗钉子,他们随时可以派遣新的舰队,卷土重来!到时候,我们今日流的血,牺牲的弟兄,又有什么意义?”
他走到一名刚才叫嚷着要班师回朝的将领面前,几乎是脸贴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的战略目标,是彻底掌控南洋!是将这片海域,变成我大明的内湖!而不是打赢一场击溃战,然后拿着战利品,回家炫耀!”
那名将领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杀气,骇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通重新走回海图前,环视众人,下达了新的命令。
“传我将令!”
“全舰队,就地休整一日!”
“补充弹药,淡水,救治伤员,清点战利品!”
“明日拂晓,全军拔锚!”
他的马鞭,再一次,重重地敲击在马六甲要塞的位置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兵锋直指,马六甲!”
短暂的沉寂之后,指挥舱内,所有将领的热血,被再一次彻底点燃!
他们终于明白了提督的意图,也明白了陛下那更为宏大的野心!
“末将遵命!”
“誓死追随提督,攻克马六叫!”
震天的呐喊声,几乎要掀翻整个指挥舱的顶棚。
罗通走出指挥舱,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任凭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拂着他。
他看到,被绑在主桅杆上的阿尔梅达,也正死死地盯着他,那双因为充血而显得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不甘。
罗通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西北方的马六甲要塞。
然后,他的拇指,在自己的脖颈前,轻轻地,做了一个横向划过的动作。
一个标准的,斩首的手势。
桅杆上,阿尔梅达的身体,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击中,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嗬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