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
一股混杂着煤烟与热浪的气息,猛地冲进了车厢。
荀彧的眉头,下意识地皱紧。
他走下马车,脚踩在坚实而略带温热的地面上。
眼前的一幕,让他这位一生沉静如水的颍川名士,第一次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适。
视线所及,是一片由黑色、灰色和暗红色构成的,巨大而丑陋的建筑群。数十根粗大的烟囱,如同一株株畸形的黑色巨树,向着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将半边天都染上了一层铅灰。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一头被囚禁在地下的巨兽,在发出永不停歇的咆哮。
“此乃……何地?”
荀彧的声音,几乎被噪音所吞没。
“冀州铁厂。”
李峥的声音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荀彧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奇技淫巧,喧嚣浮躁,非经国大道。」
他心中冷哼一声,跟在李峥身后,走进了那片钢铁丛林。
一踏入厂区,更加灼热的浪潮扑面而来。
数千名工人,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汗珠,在蒸汽与烟尘中闪闪发光。他们有的挥舞着重锤,有的推动着满载矿石的轨道车,有的则在高高的炉台上手持长杆,搅动着什么。
场面看似混乱,但荀彧何等眼力,他很快便发现,这数千人的劳作,竟遵循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却又严丝合缝的秩序。
每一个人的动作,都与下一个环节紧密相连,形成了一条条流动的,由人力组成的“河流”。
这与他印象中,那些死气沉沉、由官吏监工用鞭子驱赶着劳作的官营工坊,截然不同。
他注意到那些工人的脸。
没有麻木,没有呆滞。
那一张张被汗水与烟尘弄脏的脸上,是一种他从未在底层工匠身上见过的神情。
专注。
以及一种……近乎灼热的干劲。
「一群苦力罢了,何来如此心气?」
荀彧心中不解。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汽笛声,猛地划破了嘈杂的背景音!
“开炉——!”
一声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呐喊,从不远处一座最为高大的高炉下传来!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在这一刻慢了半拍。
荀彧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座足有七八丈高,如同小山般的巨物下方,一个被烧得暗红的口子,被几名工人用一根巨大的铁钎猛地捅开!
下一瞬。
一束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千万倍的光芒,从那炉口中轰然迸发!
荀彧只觉得双目一阵刺痛,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紧接着,一条由铁与火组成的巨龙,咆哮着,翻滚着,从那炉口中奔涌而出!
炽热的铁水,带着足以熔化一切的气势,沿着早已挖好的沟槽,向着远处的模具区疯狂流淌!
热!
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场地!
空气被点燃,扭曲,发出“噼啪”的爆响!
荀彧一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却被这股原始、磅礴、充满了毁灭性力量的景象,震撼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仅仅半步。
却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沉凝与镇定。
他的脸色,在那片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之下,一片骇然的苍白。
“文若先生。”
李峥的声音,平静地在他耳边响起,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这样一座高炉,一日出铁之量,可抵汉室全盛时期,一个大郡一年的总和。”
这句话,比那奔涌的铁水,更具冲击力!
荀彧猛地转头看向李峥,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足以颠覆荀彧所有认知的事实。
荀彧的嘴唇翕动,喉咙干涩,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
一个郡……一年……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支撑官渡之战的后勤,是如何费尽心机,从各个州郡搜刮、催缴、调运那些少得可怜的生铁。
他想起那些士族,是如何把持着铁矿,将一把最普通的农具,卖出天价。
而在这里……
钢铁,竟如同河水一般,在地上肆意流淌!
李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的荀彧,走向了厂区的另一侧。
那里,是一排排巨大的棚屋,还没走近,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
正值午饭时间。
工人们排着队,从巨大的木桶里,舀起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和一大勺冒着油光的炖肉。
他们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大口地扒拉着饭菜,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有肉。
有白米饭。
荀彧的瞳孔,再次收缩。
这样的伙食,莫说工匠,就是许多自耕农,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吃上几顿!
一名须发皆白,但筋骨依旧健壮的老工匠,注意到了李峥和荀彧。
他连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对着李峥,行了一个并不标准,却发自内心的举手礼。
“委员长!”
李峥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指着荀彧介绍道:“老丈,这位是荀先生,从许都来的客人,想了解一下你们的情况。”
那老工匠看了看荀彧那一身考究的深衣,眼神里带着一丝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卑不亢的坦然。
“先生想问啥?”
荀彧定了定神,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老丈,在此劳作,可还辛苦?”
“辛苦!”
老工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咋能不辛苦?一天下来,骨头都快散架了!可这心里啊,舒坦!”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声音洪亮。
“在这里,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凭的是这双手艺,不是给那些士族老爷当佃户,看他们的脸色!”
“俺一个月挣的钱,比过去种一年地还多!婆娘孩子,都能吃上饱饭!”
荀彧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子孙后代呢?”他下意识地追问。
“子孙?”
老工匠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自豪,甚至带着一丝炫耀。
“俺孙子,今年七岁,在城里的蒙学念书,不花一个子儿!先生说了,他要是学得好,将来还能进太学,当大官,当大匠师!”
“俺们这些泥腿子,祖祖辈辈都没出过一个识字的,现在,俺孙子也能读书了!”
说到这里,老工匠的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
他对着李峥,深深地鞠了一躬。
“委员长给的,不光是钱粮,是凭手艺吃饭的尊严!是俺们这些下等人,想都不敢想的……盼头啊!”
盼头……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荀彧的心口。
他踉跄了一下,脸色比刚才见到铁水奔流时,还要苍白几分。
“工商末业……竟能……富民至此?”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一生所信奉的,那“重农抑商”的国策。
他一生所维护的,那“士农工商”的阶级铁序。
在眼前这个老工匠发自肺腑的笑容面前,在那些免费上学的庶民子弟面前,在眼前这片钢铁咆哮、热火朝天的景象面前……
第一次,显得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如此的……可笑。
那座他用毕生心血去维护的,名为“道”与“礼”的秩序高塔,在这一刻,被工业化生产力这头蛮不讲理的巨兽,撞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裂痕的那一头,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强大到让他感到战栗的,全新的世界。
* * *
离开铁厂时,已是黄昏。
荀彧一路沉默,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李峥也没有打扰他。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种下,便会自己生根发芽。
马车缓缓驶过一片田野,远处的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出了温暖的灯火。
李峥看着那片灯火,忽然开口。
“铁,能强国。”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
“但真正能让一个国家,让一个民族站起来的,是人。”
他转过头,看向依旧陷在沉思中的荀彧。
“下一站,我们去看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