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翻开内页,见祖父用小楷记着:小公主体弱,每日辰时必进核桃酪,佐以枸杞三钱——她喉间发紧,想起昨日查女学旧档时,在故纸堆里翻到的公主夭折记录:因女学禁膏粱厚味,公主病中仅得稀粥一盏。
这道奏疏,要让陛下想起他没护住的女儿。她将绢册夹进奏疏,去通政司。
消息传开那日,赵廷章的茶盏在书房碎成八瓣。
他指着跪在地上的王氏:你那蠢妹子教出来的疯丫头!
什么《四季膳典》,分明是要掀了节食养德的祖宗规矩!王氏绞着帕子,翟衣上的金丝牡丹蹭得她手腕生疼:老爷且宽心,老臣们最见不得女子抛头露面,明日早朝必有参本。
可赵廷章没等来想象中的群起攻之。
皇帝在御书房翻完苏晏清的奏疏,又看了夹在里头的《养生食单》,指节重重叩在案上:传旨,朕准了。他望着窗外西沉的日头,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裹在锦被里的小团子,总爱扒着他的龙袍要糖蒸酥酪,后来却瘦得连粥都喝不下。女学的规矩,该改改了。
苏晏清得了旨意,当日便扎进女学后厨。
老炊头捋着花白胡子,看她在案前铺了张宣纸,用朱砂笔圈出核桃、栗子、羊肉、枸杞:这些食材补而不燥,正合秋日养气。她又命人取来竹笺,每写一道菜的养生要诀,笔尖都要顿一顿——祖父当年写御膳单时,也是这样的认真。
苏博士,王氏派了两个婆子在厨房门口泼了污水。阿阮掀帘进来,围裙上沾着菜汁,还说您私藏鹿肉给自家用。苏晏清放下笔,走到廊下。
青石板上的污水混着烂菜叶,在晨光里泛着恶心的光。
她望着缩在墙角的厨役们,忽然笑了:阿阮,把这月的食材账册和每日的烹饪记录都搬出来。
日头过午,女学长廊里挂起一溜儿竹板。
账册上记着每斤米、每两肉的去处,连半颗枸杞都标得清楚;烹饪记录里夹着贵女们的反馈:今日羊肉炖得烂,沈小娘吃了半碗赵姑娘说蜜枣粥比从前的炊饼甜。
苏晏清站在竹板前,看王氏派来的婆子红着脸溜走,转头对阿阮道:去抬口大锅来。
那口黑黢黢的铁锅支在演武场中央时,三百贵女都围了过来。
苏晏清挽起衣袖,从阿阮手里接过个粗陶碗:这是我从江南带来的腌菜。赵明珠挤到前头,举着个青瓷罐:我有西北的辣酱!沈小娘攥着块用帕子包着的蜜饯,指尖发颤:这...这是岭南的。
柴火噼啪作响,三百种味道在锅里翻涌。
苏晏清舀起一勺汤,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从前总说女子之味上不得台面,可你们看——她将汤勺举高,琥珀色的汤汁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银线,江南的鲜、西北的烈、岭南的甜,汇在一起,就是大江大河的味道。
秋实宴那日,晨雾未散,女学门前已停满了宫车。
皇帝着玄色衮服,携皇后与诸妃步上观礼台时,三百贵女的裙裾在廊下翻成一片彩云。
她们不再是从前那样苍白羸弱,颊上染着健康的粉,眼里亮着星星。
苏晏清捧着《四季膳典》跪行至阶前,锦缎封面在阳光下泛着暖光:春生养体,夏长疏郁,秋收补气,冬藏安神。她转头看向沈小娘,那姑娘正扶着案几站起,声音虽轻却清晰:我曾饿到看见饭碗里的光都是虚的...是苏博士的甜羹,让我知道自己的胃,该装的是热饭,不是委屈。
观礼台上传来抽噎声。
皇后抹着眼泪对皇帝道:这些孩子,倒比宫里的阿哥们有精神。赵明珠突然离席,捧着个黄绢包跪到阶下:陛下,这是臣女父亲私印的《膳食禁令》。她打开包,露出一叠纸页,上面写着女子每顿不得过五样菜肉食每月限二斤...可他自己的小厨房,每日都有鹿肉羹。
皇帝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接过纸页翻了两页,地拍在案上:节食养德!
朕的女儿当年就被这规矩害死,你们倒拿它害天下女子!他转头看向苏晏清,目光柔和了些,苏卿,朕准你废了这混账规矩。
内膳监升格,由你兼领,有什么要改的,直接奏来。
王氏瘫坐在台阶下,翟衣拖在泥里。
赵廷章的官服前襟被自己抓出几道褶子,头低得几乎要碰到地。
散宴时,老炊头颤巍巍捧出本油皮纸包着的册子,塞给最年轻的厨役:这是我当年在军中当火头军时记的《战炊口诀》——灶火不熄,士气就不垮。
夜至三更,苏晏清的小厨房里飘着百味羹的香气。
她蹲在灶前添柴,忽听门轴轻响。
萧决立在月光里,玄色官服未换,腰间的玄镜司令牌泛着冷光。
他手里攥着卷密档,封皮上盖着玄镜司的朱印。
王氏的父亲当年任户部侍郎,他将密档递给她,声音像浸了冰水,因女儿(王氏)贪食鹿肉被御史参了一本,说纵女坏礼,罢官回乡。
她恨极了二字,便要天下女子都跟着饿肚子。
苏晏清接过密档,火光照得她眼尾发红。
她舀了碗羹递过去:尝尝?萧决接过来,吹了吹,抿了一口。
热汤滑过喉咙的瞬间,他猛地抬头——十年了,他第一次尝到食物的温度,不是冷的,不是苦的,是带着江南腌菜的鲜、西北辣酱的热、岭南蜜饯的甜。
你赢的不是一顿饭,他望着她发间的铜锅坠子,是百年吃人的规矩。
苏晏清笑而不语,转身看向窗外。
女学的廊下,几十个贵女围在灶前,借着月光读《四季膳典》。
有人轻声念道:饭暖,则心安;心安,则志立...
晨钟敲响时,萧决已走了。
苏晏清望着案头那封未拆的密信——玄镜司的飞鸽传书,火漆印还带着余温。
她伸手摸了摸,信纸上有细微的凸痕,像是某种官印的纹路。
秋实宴三日后的圣旨,该来了。